孤山腳下，拉著馬車的佛牙正低著頭啃食著積雪下的雜草，佛牙是一匹好馬，從萬梅山莊到昆侖山坳，從江南水鄉到大漠塞外，佛牙始終都陪著李鳳歌一起。

　　當年是佛牙從這裡把李鳳歌馱到了昆侖山百花谷，自那之後又是它陪著李鳳歌度過這漫漫十年的時光。如今的佛牙已不再如當年那般神駿，四蹄不再有力，雙眼神采消失。

　　可它卻一如當年一般時時刻刻陪伴著李鳳歌。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佛牙的雙耳輕輕擺動著。它聽見了，這疾疾而來的馬蹄也預示著十年的平靜已經結束。

　　來的人是杜雪棠和小寒，佛牙認識他們倆。雖已有十年未見，但那兩個人身上的味道，佛牙卻始終記憶如新。

　　記得當初自己在萬梅山莊的馬廄中時，正是這兩個人每日給自己喂食草料，擦拭身子。這世上除了李鳳歌之外，佛牙最親近的兩個人便是他們了。

　　馬蹄濺起積雪，杜雪棠和小寒兩人從馬背上翻身而下，佛牙慢慢走到兩人近前不斷用鼻子蹭著兩人胸膛，而杜雪棠和小寒兩人也都伸手輕輕撫摸著佛牙的馬鬃。

　　杜雪棠一邊拍打著佛牙的身子一邊笑著說道:“都過去十年了！你還記得我們啊?”

　　小寒則在一旁催促道:“少爺已經回莊，咱們也該趕緊進去才是。”

　　兩人與佛牙玩耍了一番之後，也朝著孤山上奔了上去。

　　兩人功夫不弱，長長的石階兩人很快便走完，不等平叔和李鳳歌反應過來，杜雪棠便帶著小寒推門衝進了院中高聲道:“少爺！我們回來了！”

　　看著眼前的兩人，李鳳歌的臉上終於是浮現出了一絲微笑。自己離開的時候，雪棠和小寒還不過只是兩個孩子，如今李鳳歌都已成為一名翩翩少年了。

　　只是在看向小寒的時候，李鳳歌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有些茫然道:“她是…?”

　　小寒正要開口，雪棠便一把將小寒摟在懷中道:“少爺！這是我媳婦兒，今天特意帶回來給少爺看看。”

　　雪棠從來都沒個正型，小寒卻一把推開了摟著自己的雪棠，朝著李鳳歌慢慢跪下道:“小寒拜見少爺。”

　　聽到是小寒，李鳳歌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仍不免露出了驚訝之色，小寒明明是一個男孩子，如今怎變成女兒身了?

　　按下心中疑惑，李鳳歌先是伸手將跪在地上的小寒扶起來問道:“你是?小寒?你怎麽?”

　　李鳳歌的話未說完，其中意思小寒卻已明白。當年自己把李鳳歌送到佛牙背上的時候，自己也還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兒，可如今在自己面前的卻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這樣的變化，任誰也是不願相信的。

　　小寒慢慢站起身，臉上的難色終是掩蓋不住的。李鳳歌的疑惑他怎麽不知道?可這其中的原因，又讓他如何啟齒?

　　沉默終於還是被平叔打破道:“先不說這個，外面風雪大，還是先進屋再慢慢細說吧。”

　　眾人點了點頭後，慢慢走入屋中。平叔將門關上，又往爐中多添了幾塊木炭。原本散掉的熱氣重新凝聚，屋裡再次變得暖和了起來。

　　李鳳歌拿起燙好的梅花釀輕飲下一口道:“現在可以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吧?”

　　小寒低著頭沒敢說話，雪棠原本臉上掛著的笑容也慢慢消失。十年前的那一場變故若說受傷最重的人必然是李鳳歌，可若要說影響最大的人，其實是小寒。

　　沉默一陣之後，

杜雪棠終於是慢慢開口道:“少爺，當年我和小寒一同把您送到佛牙背上之後，那群黑衣人正要騎馬追殺您，我和小寒便一起出手阻攔他們。只是當時我們兩人都不是那些人的對手，雖然拚盡了全力但終究難免身受重傷。”　　說到此處時，小寒悄悄把手伸向杜雪棠，那段記憶，成為了小寒永遠的夢魘。她不願再回憶，也不敢再回憶。她甚至想將那件事從自己的腦海中徹底的抹去，可每天早上醒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時，昨夜的噩夢又總是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

　　那天晚上的雪很大，自己卻很開心。剛入門的少奶奶對整座萬梅山莊的仆人很好，三少爺和她也十分恩愛，更重要的是，在那天小寒和杜雪棠兩人都得到了一身新衣。

　　可那一晚的美好美麗的泡沫一樣，輕輕一戳便破碎成了虛無。那群人衝進萬梅山莊的時候，小寒眼看著自己的父母倒在自己的面前，緊接著山莊裡的仆從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直到莊主和二少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驚於眼前的景象，小寒被嚇得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看對方屠刀舉起，即將把他一分為二的時候，雪棠不知從什麽地方衝了出來，一把將她推開。小寒摔倒在地上，雪棠的背上卻多出了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

　　雪棠不顧背後的傷口拚死將那人格殺當場之後拉著小寒便朝著李鳳歌的新房跑了過去:“還愣著幹嘛！快去找三少爺啊！”

　　兩人救下了李鳳歌，可三少奶奶卻再沒能救回來。兩人拚死將李鳳歌送到佛牙的背上之後，面對大批的高手來襲，雪棠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小弟！躲在我後面！”

　　雪棠是想要保護小寒的，可小寒又怎麽可能一直待在雪棠的身後?兩人拚死殺進人群之中，一陣刀光劍影，無數血花翻飛。

　　小寒不記得那個晚上他們殺了多少人，也不記得他們兩個身上受了多少傷，隻記得那天晚上的杜雪棠滿身浴血好似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人一樣。

　　杜家老爺趕到的時候，雪棠和小寒兩人都已經沒了力氣，所剩不多的殺手或是被杜老爺當場擊斃或是冒雪逃走。而自那之後，杜雪棠休養了大半年才算勉強恢復了過來。

　　而小寒所受的傷則要更重一些，當時他隻記得自己重傷昏迷之際神醫李華佗說要想救下這孩子的性命，只怕得切掉他身上的一部分。

　　當小寒再次醒來時已是半個月後，他驚訝於自己還活著的同時，並沒有發現自己有太多的不同。直到後來，她看到杜雪棠開始有了喉結，開始慢慢有胡須。而自己卻沒有，自己的皮膚反而是變得更加的白皙，聲音也慢慢變得溫柔。

　　雖然自己一直在躲避這一切，可周圍的人，尤其是那些第一次見到自己的人們，總是會誇讚杜雪棠精神帥氣，可自己在旁人口中卻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開始刻意地避開所有人，他不止一次地在自己心中默念著自己也是一個男孩子，可無論他怎麽掩飾也終究避不開別人異樣的眼光。

　　那一晚上，他從一個男孩兒變成了一個女人。

　　李鳳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沉默了許久，這樣的變故是他從沒有想到的。小寒雖然活了下來，但這十年的折磨還不如直接死了來得痛快！

　　小寒不是沒有想過自殺，可每一次都被杜雪棠給救了回來。再之後，活著等三少爺回來報仇成為了小寒唯一的信念。也正是這個信念支撐著小寒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一直堅持到了現在。

　　李鳳歌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小寒和杜雪棠的肩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我回來了，一切就讓我來安排吧！”

　　小寒點了點頭，臉上艱難地擠出了一絲微笑道:“少爺放心，其實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您看?我如今的模樣只怕王昭君和趙飛燕都沒我漂亮呢！”

　　李鳳歌當然知道這小寒這麽說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些，只是笑著點了點頭道:“是啊！你確實比她們都漂亮！”

　　“如今你們殺了寇振乾，無雙城的人不會就這麽罷休的，高平陵應該已經快到南方了吧?”李鳳歌收拾了一下複雜的心情，簡單地分析道。

　　“已經出發了，他的馬快，現在應該已經殺到南山浩氣盟了。”雪棠冷靜道。

　　李鳳歌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想要做的。十年的籌劃，終於在這一日揭開，當年的他是那個傲世天下的風采少年，如今的自己雖然沒了武功，很明顯，李鳳歌只會比當年更加恐怖！

　　寇振乾一死，浩氣盟和無雙城之間的微妙平衡便從此打破，只要兩方的爭鬥一開始，自己便必然可以趁勢將當年闖入山莊之中的人，一個一個揪出來了。

　　杜雪棠淡淡問道:“那少爺，我們如今要做什麽?”

　　李鳳歌笑了笑，如今火已經燒起來了，剩下的自然是讓他燒得更旺。只有一個高平陵南下是絕對不夠的，浩氣盟也該有所動作才是。

　　“你要做的我之前已經在信中跟你說過了，明日一早你便著手去辦就行了。”李鳳歌淡淡地吩咐道。

　　杜雪棠點了點頭，一旁的小寒則顯得有些急不可耐地問道:“那我呢?我該做什麽?”

　　“你暫時什麽都不用做，就在這萬梅山莊等著就行了，我回來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武林，估計過不了兩天，一些坐不住的人就該上門拜訪了。”李鳳歌看著小寒說道。

　　寇振乾的死雖然是杜雪棠所為，但所有人卻都沒有看到杜雪棠出手，反而是看到了作為殺手的小寒。雖然他們最後焚船滅口，但畢竟不能保證當時所有見過小寒的人都死了。小寒如果再出現在江湖上，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倒不如先暫時留在自己身邊，等過段時間再做安排。

　　小寒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那好吧。”

　　萬梅山莊中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後，李鳳歌又拿起酒杯飲下了一口酒，酒剛一入喉，李鳳歌便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一連串的咳嗽聲連連不覺，好似要將他整個人的內髒都咳出來一般。許久之後，李鳳歌的呼吸才慢慢平緩了下來。原本略顯蒼白的臉色也因為一時間的咳嗽而變得漲紅。

　　“少爺！您怎麽了?”

　　小寒和雪棠都十分關心李鳳歌的身體，原以為李鳳歌只是武功盡失，現在看來只怕除了武功盡失之外，還有一些他沒告訴大家的事情。

　　李鳳歌見眾人如此關切自己，隻好輕輕擺了擺手後故作輕松地對眾人說道:“沒事兒！當初受傷頗重，雖然已經身愈，但身體卻已經大不如前了，一路從塞外回來，多少受了點風寒，養幾天就好了。”

　　眾人雖然明白李鳳歌是在寬慰眾人，但既然李鳳歌不願吐露其中細節，他們也不好再多問什麽。

　　見眾人面面相覷，李鳳歌隻好岔開話題道:“行了，你們剛回來還沒吃東西吧?正好我也有些餓了，就勞煩平叔幫忙做點吃的吧，都已經十年了，大家也該好好聚在一起吃頓飯了。”

　　平叔點了點頭，朝著廚房走去，小寒也趕緊跟上去道:“我去幫忙。”

　　看著小寒的背影，李鳳歌朝雪棠問道:“他發生了這麽可怕的事，你怎麽沒告訴我?”

　　杜雪棠沒有開口，喝了一口酒之後才道:“是她不讓說的，如今的她和少爺一樣，早已沒了當年的模樣。您不也一樣麽?您的身上的病，只怕不止是風寒吧?您不也一樣不願意說麽?”

　　雪棠的話，讓李鳳歌一時不知該怎麽說才好。他的故事不願說出口，小寒又怎麽能說得出口來?

　　三杯苦酒三春痛，十年風雪十年傷。

　　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命吧?李鳳歌這般想著，再沒了後話。廚房裡，平叔和小寒正在忙碌，梅廳中，李鳳歌和雪棠無言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