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禦座之右設了小席,擺了茶果點心,還吩咐兩名宮女跪候一旁,儼然是一家人隨便談心的樣子。
這讓下方眾人有點眼熱、有點摸不著頭腦:新太子妃還在遠處坐著呢,這把廢太子妃拉到身邊聊天,算是什麽事?
更何況,太子也坐在一旁?
摸不著頭腦的人也包括趙昔微。
皇帝今日的狀態似乎很好,也不在意太子的沉默,隻管和趙昔微說著家常話。
趙昔微一邊小心翼翼應付著皇帝,一邊留心著對面那人的動靜。
他懶懶靠在座位上,一隻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捏著一隻空了的酒盞,漫不經心地轉動著。
從皇帝宣布冊立顧玉辭到現在,他至始至終都沒說話。只是收回了盯著她的目光,現在即使她坐在對面,他的視線也是落在手中的酒杯上。
趙昔微心裡裝著事,極度想逃離這是非之地,正盤算著怎麽樣快點結束對話,皇帝的話鋒一轉,突然道:“朕聽說你這次病得厲害,特意給你賞賜了好些溫補的東西,怎麽還是這樣病懨懨的?你這孩子,你是不是都沒吃?”
趙昔微還沒回答,斜刺裡忽有一道目光射來。
如芒似箭,不容逃避。
是李玄夜。
他坐正了身子,充滿審視和探究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看穿。
可又有什麽用呢?她心底僅剩的一點火苗,已經死掉了。
這種情況下,即使讓他知道真相又能怎麽樣呢?
沒有意義了。
趙昔微端坐椅中,恭敬回答道:“回陛下的話,臣女只是舊疾複發,只需臥床慢慢調養即可,陛下賞賜的乃是禦膳珍品,臣女肉體凡胎,不敢暴殄天物。”
“舊疾?”皇帝依舊溫聲細語的,只是語速慢了許多:“朕倒是記起來了,去年聽禦醫說,你身患寒症……可是又複發了?”
那道芒箭似的目光柔了下來。
趙昔微心裡冷笑。
皇帝這半真半假的關心,是在逼她演戲給太子看呢。
最是無情帝王家,就算是看起來最溫情的皇帝,骨子裡也是無情至極。
利用完就丟,快刀斬亂麻,是一點兒內疚都沒有。
在最後關頭,還怕她拿這事出來糾纏太子,要這樣明晃晃的封了她的口。
也罷,她也不想再有糾纏,樂得個一刀兩斷從此清靜。
“謝陛下關愛。”趙昔微恭敬垂眸,亦放緩語速,一字一句道:“臣女正是寒症複發。”
話說到這份上,即便是座下眾人都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了——不就是個寒症複發,值得皇帝關心至此?
趙昔微回答完,靜默了一下,本不想再說,然那人的目光仍一直纏繞著她,一寸寸從她的頭頂、到眉眼、到鼻尖、到嘴唇,似乎在尋找她說謊的破綻。
“……”趙昔微心裡一歎。
隻好又補充道:“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今年勞神傷身,是以發作起來略顯凶狠。好在有柳神醫細心照顧,除了飲食睡眠稍有欠缺,其他尚且都好。也正是這等原因,臣女不敢貿然進宮赴宴……陛下若不信,大可召神醫入宮,細細相問。”
說完,起身,下拜,額頭輕輕貼地,語氣誠摯:“若有半句謊言,陛下盡可治罪,臣女甘心受罰。”
“快起來!”皇帝傾身,一旁的曹德忙躬身上前,他卻擺擺手:“先把這丫頭扶起來,她還病著,地上冷。”
曹德忙伸出手臂,恭敬扶著趙昔微起身。
皇帝輕輕點頭,笑容舒緩:“你這孩子也是個實心的,你帶病赴宴,朕心疼還來不及,怎麽會治你的罪?”手掌往下壓了壓,長歎道:“你雖不再是太子妃,但朕還是把你當自家孩子看待的,想來靈犀近來也有這樣的病症,宮中新聘了幾名女醫,下次朕命她們過去趙府,給你仔細調理一二。”
“多謝陛下厚恩。”趙昔微本想拒絕,可到嘴邊時又一想,皇帝哪是真關心她,不過是為了在太子面前把戲做足罷了。
“你倒真是個乖巧懂事的。”皇帝又是一歎,突然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他再度開口,似乎有幾分遺憾,也似乎有幾分不忍,緩緩喚道:“趙昔微,你是個好孩子,朕記著你的好……”他眯起眼睛,看向左側的兒子,“太子,也會記得你的好。”
李玄夜沒有出聲。
皇帝便睜開眼,是那種清明的溫和,“今日封妃之事,朕原本還怕你想不開,未料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心胸和氣度,著實令朕欽佩!”
“陛下謬讚,臣女擔當不起。”趙昔微再次垂下眼睫,掩飾住眼底的涼意。
一個人的改變,或許只是一夜之間。
曾經那個不肯說謊、不願虛偽、不能低頭的女子,徹底改變了。
“太子你是對的。”皇帝笑著看向李玄夜,“這丫頭果然聰慧機敏、勇氣可嘉。當初你劍走偏鋒,把京師兵權交給她,是最正確的決定。至於她的病情,你也不要太自責,她這舊疾雖然麻煩,卻也不算頑固。不過是這些時日勞心勞神,過於疲累罷了。”
李玄夜依舊捏著酒盞,眼神淡淡地望著面前的兩人。
趙昔微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坦然承受著他的目光。
倒是皇帝被他看得有些心煩意亂。
這個兒子從小到大都是他的驕傲,聰明、穩重、且孝順。從來沒有忤逆過他的時候。
除了在趙家這丫頭的事情上。
但越是這樣,他就越知道自己做對了。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他寧願讓兒子以後恨他,也不要兒子受製於人。
他這一輩子,已經嘗夠了受製於人的苦。
皇帝心中一歎,狀似隨意地拿起那一卷明黃繡金的聖旨,“知道你不肯讓她居於人下,朕怎能拂了你的意?今日既為你下了立妃詔書,便也不能厚此薄彼,輕慢了她。”
“趙昔微。”皇帝忽然沉聲一喚。
趙昔微正垂眸恭聽,下意識就想應聲, 然半抬眼眸便瞥見那一卷聖旨,心裡立即“咯噔”一跳。
賜婚完顧玉辭,又給她下聖旨?
皇帝葫蘆裡賣什麽藥?
她這猶疑了一下,卻見斜刺裡那人又是一道目光射來。
她也沒想去看,所以也沒多猜,隻衝皇帝應了一句:“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衣袖一擺,那卷繡金的聖旨便往她這邊遞來。
趙昔微想裝傻也不能了,才抬出手去接——
“父皇!”
聲音清冷,如玉碎冰,急促堅硬,擊得空氣蕩了蕩,也讓趙昔微的手顫了顫。
不待她反應過來,一陣涼風拂過,帶起梅花香氣撲鼻,聖旨已被那人搶先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