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太子妃,人選,顧玉辭。
簡短的幾個字,直直刺入耳膜。
心臟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捏住,趙昔微的呼吸驀地一滯。
她抿著唇,正想笑笑,卻忽聽簾後“錚——”琴弦震顫,樂師來不及補救,舞姬腳下一慌,旋飛的裙擺驟然收攏。好在禮官極其敏銳,趕在眾人察覺之前,就已命人替換了新琴。
美妙的琴音再次響起,叮叮咚咚,如流水潺潺,卻已是換了一首新曲。
趙昔微側耳傾聽,隻覺心底滿是荒涼。
琴弦斷,舊曲終。
縱然新章啟,前音不可續。
沉默片刻,她才緩緩道:“邊境事了,天下歸心,東宮後院也是該添新人了。只是……”她笑了笑,“沒想到這樣的消息,竟然是由你來告訴我。”
何滿枝心中不安,忙解釋道:“姐姐別誤會,今早我去給父親請安,在他書房不小心瞧見的……我想著姐姐肯定還不知情,便先給你提個醒,以防萬一……”
趙昔微收起笑,淡然問道:“什麽萬一?”
何滿枝猶猶豫豫:“冊立太子妃,是要陛下下旨,布告天下的,萬一民間議論起來,姐姐豈不是會很難受?”
趙昔微覺得好笑:“我難受什麽?”
“啊?”何滿枝愣愣的,“你,你真的一點兒都不難受啊?”
“當然不。”趙昔微語氣平靜,“我跟他已經斷了,他總歸是要立新妃的,不是顧玉辭也會是別人,我要是為這個難受,那下半輩子豈不是要難受死了。”
顧玉辭受此大辱,太子是該有所補償的。
拿出太子妃位份給顧家,一可以慰藉那些扳倒太后的忠臣,讓大家知道太子是知恩圖報之人,可以進一步加深效忠的決心。
二也是安撫那些搖擺不定的牆頭草,給大家吃下一顆定心丸,表明太子不是迂腐守舊之人,不會因為過去的汙點而大開殺戒。
亂象初定,黨爭初平,朝野上下需要一股團結的力量,需要徹底放下猜忌、攻訐、清算,朝政的運行快速回到正軌上來,這天下才會有煥然一新的面貌。
李玄夜,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何滿枝還是不太相信,她瞪大了眼睛:“你……你真的不在意?”問出這一句話後,又急急補充道,“我不是跟你開玩笑,這件事千真萬確,板上釘釘。你知道,我父親總領東宮政事,太子娶妃需由他經手操辦,你信我,馬上就要定下日子了。”
她的解釋卻沒有得到趙昔微的信任,相反,得到了更為冷冰冰的打量。
“何姑娘。”趙昔微喚她,“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真不真的,與我有關系嗎?”
何滿枝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更不擅長和貴人周旋,被趙昔微這樣冷冷一盯,瞬間就有些難為情:“我……我是替姐姐難受,你……太子立新妃,怎麽會和你沒有關系呢?”
“和我有什麽關系?”
要是以往,趙昔微會很給對方面子,可現在的她卻沒了那樣的柔情。
“你……”何滿枝徹底失去了攀談的勇氣。
趙昔微勾唇輕笑,毫不掩飾的拆穿她:“是不是和我有關,這真是你關心的?”
她目光清冷如月光,直照得人無處遁形,“何姑娘口口聲聲說是為我難受,我看其實是在為自己難受吧?新太子妃跟我有關是假,是跟你自己有關才是真,對吧?”
“我……”何滿枝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麽,可那張清麗的小臉卻不受控的漲紅了起來,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她窘迫地低下頭,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
何奎是個清官,家底不甚豐厚,何滿枝身上除了一支素紗絹花,並無其他飾物。
但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就像是一叢俏生生的花,越是潔白就越是芳香。
京中貴女成千上萬,養在錦繡堆裡的嬌嬌女太多,這樣渾身上下透著貧寒素雅的小姑娘,倒添了幾分與眾不同的風采。
趙昔微突然就想起了顧玉辭。
那是一個明豔奪目傲氣逼人的女子。
與何滿枝站在一處的話,一個大膽強勢,一個怯弱害羞;一個是火紅的烈日,一個是潔白的月牙。
真有種互相輝映的意趣。
感受到她審視的目光,何滿枝的頭垂得更低了,望著腳尖喃喃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沒有姐姐想得那般不堪。”
她鼓起勇氣抬頭,眼睛裡滿是真誠:“是我太唐突了,可是,姐姐還是要留心點,顧大小姐若成了太子妃,肯定不會滿足於一個虛名。”
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對姐姐的心意,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可如今姐姐這般處境,又怎可承受得起這份心意?顧玉辭又怎麽能忍受殿下心裡有姐姐?”
見趙昔微仍是無動於衷,她有了幾分失落:“姐姐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我真的沒有害你的想法。”
趙昔微端起茶盞,旁若無人地吹著氣,雪白的指尖沁出淡淡的粉,與玉白色的瓷器相得益彰。
冰冷、淡漠,卻又優雅至極。
何滿枝看得有些呆了。
直到趙昔微放下茶盞,她才怯怯地開口:“姐姐說我是為自己謀私,這話其實原也沒說錯……”
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姐姐想必也知道,我這樣的出身,家族無所依傍,父親也沒什麽朋黨,除了拿我去掙得幾分前程,贏得幾許利益,再無別的出路……”
她笑了笑,清麗的面容浮現幾分苦澀:“姐姐或許會笑話我,為什麽自己不去抗爭,反而隨波逐流任由別人拿捏。”
趙昔微看著她,沒有說話。
“可是誰又能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呢?與其抗爭,還不如順應天命。況且,父親待我不薄,嫡母無出,他只有我這麽一個孩子,他是一個好父親,也是一個好官,他有他的志向和抱負,我又怎能拖他的後腿……姐姐你懂嗎?”
這種“報恩”的想法,趙昔微豈止是懂,簡直是感同身受。
說到底是沒有自己,所以在婚姻大事上,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能不能幸福,而是父母家族能不能獲益。
可是一個女人,想要活出自己,又何其艱難?
她與何滿枝,看起來不一樣,可說到底卻是同類人。
都有著低微的出身,都有著麻煩的嫡母,也都有一個不肯同流合汙的父親。
姻緣路上幾乎都沒有自我抉擇的權力,命運偶爾垂憐,給予幾分快樂,命運有時險惡,贈送無數痛苦。她們只能在這快樂和痛苦中浮沉。
心底的堅冰似乎破開了一個裂縫,趙昔微眼神柔和些許,然語氣還是那樣冷淡:“你為什麽要跟我說我這些?”
何滿枝表情一怔。
猶豫了一下,她才輕聲道:“我怕顧玉辭。”
趙昔微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卻沒有說什麽,而是聽她繼續說下去。
“顧玉辭生性要強,為了達到目的什麽都可以放棄,我要是在她手底下生活,肯定會過得很苦很累。所以,姐姐說我是為了自己,其實也沒錯。”
話說開了,何滿枝反而沒了之前的羞怯和緊張,她一雙眼睛清凌凌的,認真的看著趙昔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踏進那座宮殿,我希望太子妃是你,而不是顧玉辭。”
趙昔微輕輕地笑了。
何滿枝不解地看著她,臉色又慢慢變得通紅。
她抿了一小口茶,眼睛裡是波瀾不驚,在何滿枝的期待中,緩緩啟唇:“那你可要失望了,我趙昔微此生,絕無可能再做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