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湖對岸山頂滿山的烏雲逐漸散去,陽光穿過雲層灑落在高山牧場,剛剛的那陣雨匯成了高草叢下汩汩流過的小溪,滋潤著一方碧綠,養育著一群牛羊。不到高原地區,很難感受出歌曲中所唱的“牛羊好似珍珠灑”緣何如此貼切。
沈凌峰半躺在民宿的露台的搖椅上,這裡現在就他一個人,搖椅摩擦架空的木地板咯吱作響。他自吃過早餐就開始用不同的關鍵詞搜尋著徐孟星的下落,對於這種突發事件的調查,警方的最新進展往往不會第一時間告訴媒體。雖然他知道機會渺茫,但手卻不再受思維管控,還是在搜索引擎上徘徊著。
沈凌峰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徐孟星的樣子,寢室裡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同學都是獨自一人來報道的,但是徐孟星是跟著他的媽媽一起來的——因為山城離東方市太遠了,徐媽媽不放心兒子,就請了幾天假專程過來的。當時他們帶來了山城的很多土特產,主要是一些麻辣為主的小吃,什麽麻辣牛肉干啊,泡椒鳳爪啊,怪味豆乾啊。對於從小生活在東南沿海、一貫口味清淡的沈凌峰來說,剛剛開始吃不來,但是吃了兩口之後又有點欲罷不能,再多吃幾口居然會有點上癮。
徐孟星當時來的時候穿了一身黑色的運動衣,白色的運動鞋,黑色不僅把他白皙的皮膚襯托的更加蒼白,而且更加凸顯他的瘦弱。和徐孟星握手時,他修長的手指讓人想到了鋼琴家,所以沈凌峰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彈鋼琴嗎?”
徐孟星被問得發愣,搖著頭,像看異類一樣盯著沈凌峰。
“羅嵐的父母希望盡快安葬……安葬她,希望我們都能夠參加葬禮。”不想尹航推開餐廳的門來到露台,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凌峰坐立起來,扭過頭對尹航點了點頭。
“還有,警察認為徐孟星有可能會聯系家屬,所以已經把這裡發生的情況告知了他母親,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如果真的是畏罪潛逃——”
“不會的,我太了解星星了,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沈凌峰打斷了尹航。
“我只是說如果——”
“你不用說了,我們最好還是等警察的定論。”沈凌峰又一次打斷了尹航,顯得有點不耐煩。
尹航看到沈凌峰這麽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麽,氣氛有些尷尬,就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臨走之前說:“時間地點確定了我第一時間發信息告訴大家,羅嵐的父母說替我們付這幾天的房費,他們應該已經跟老板說過了。但是央金說這個錢聖湖縣會出,總之就是我們自己不用出錢。”
沈凌峰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下午1:15,但是他一點食欲也沒有,決定沿著湖邊散散步。雖然警方從現有的證據來看徐孟星應該不是失足落水——他們已經排出了所有可能的力量監控附近湖面,並沒有發現屍體;況且民宿附近水流非常平緩,即使落水也不可能衝到很遠處——但是沈凌峰依然擔心這個可能性,不自覺的想去湖邊。
羊月聖湖在群山之中蜿蜒曲折,隨著太陽光和雲朵多少,湖水時而碧綠時而瓦藍,呈現出變幻莫測的景象。這讓沈凌峰想起了他老家附近的海,以及他和徐孟星一起乘劃艇去島上玩的往事。人生也是這般無法預測,沈凌峰心想,他從今往後更要以積極的態度對待人生,不留下任何遺憾。
遠在3600公裡之外,深港市法醫學國家重點實驗的王振滔教授正在家裡午休,突然收到了來自高原市公安打來的一個電話。
“王教授嗎?您好啊,我是西海公安廳的陸永,分管刑偵勘察工作。冒昧給您來電,是因為我們這邊有個案子遇到了點棘手的問題,還希望您能夠不吝賜教啊。這也是好幾個人的推薦,我們才聯系到您的。”電話裡有個帶著高原口音的男中音。
“陸警官您好啊,感謝信任!如果是在我專業范圍內,我一定鼎力相助。”王教授說。
“是這樣的,我們最近接到了一起可能的刑事案件,不過還沒有完全下定論。一個死亡的年輕女性被送到高原市這邊來確定死因,但是法醫科發現了一些不可思議的現象。我們谘詢了其他兄弟單位的很多專家,他們都沒有見過類的情況……這樣吧,電話裡我不好說明白細說,我馬上把一份詳細的電子版報告發到您的郵箱,您先看一下。我們兩個同事下午就帶著死者的部分組織樣品就到深港大學了,還希望您能幫我們分析一下。”陸警官說。
“好的,好的,我先看一下。您可以讓他們先加我的微信,我們隨時保持聯系。”
掛了電話,王振韜全沒有了睡意,馬上移步書房的台式機前,等待郵件。
五分鍾後,一個來自“高原刑偵陸”的郵件裡附帶了一個PDF文件。王振韜下載打開後,目光迅速的把報告掃了一遍。在看第二遍的時候,他的眼睛停在了一副放大的組織截面圖上。王振滔摘下眼鏡,揉了揉眼,又把眼鏡戴上,他盯著圖看了好大一會兒,卻還是驚訝的張開了嘴,隨口說了個:“What?”
“您確定解剖之前屍體是完整的?沒有受過任何損傷?百分之百確定?”王振韜抓起手機回撥了過去,聲音有些激動。
“百分之一百!”對方堅定的回答,隨即又補充道:“王教授,我十八歲加入刑警隊,今年已經幹了41年了,第一次見到這麽離奇的案子。”
“能確定就好,再離奇的現象,總是逃不出科學的解釋的。我現在就召集同事和學生們,這就去實驗室,等下午拿到樣本第一時間分析。”王振韜倉促的說。
“王教授,還有件事我剛剛忘了講,電子版請不要隨意分享。還有,跟您的團隊注意保密,以免傳播出去影響不好,畢竟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陸警官交代說。
“好的,好的,我會注意的,謝謝提醒!”王振韜掛了電話,匆匆忙忙到臥室去換了衣服,拿了車鑰匙出門,上了車徑直朝深港大學開去。
法醫學國家重點實驗室主要依托於深港大學的醫學院、生命科學院、化學院以及系統與自動化工程學院,其中還有某軍醫大學超算中心的參與,實驗室最強的研究是於組織樣品的表征和定量分析,王教授團隊通過獨創的單細胞基因測序的方法,在死者的皮膚組織中分析出了犯罪嫌疑人的基因序列,也就是從億萬個相同細胞中提取出一個或幾個不同細胞的信息,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王教授通過和同時合作,用基因族譜學幫助公安系統成功破獲了一起特大入室搶劫殺人案,奠定了自己在這個領域中的地位。
王教授團隊中大部分的副教授和研究生來自深港大學,還有兩個代培的軍校生。半小時後,實驗室會議室的桌子上已經坐滿了十來個人。
“王老師,有三個人在羊城開會,不能參加,其余人員全部到齊。”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看起來是娃娃臉,但是頭髮卻已經力不從心的青年教師向王振韜匯報。
“李莉,你去把優盤上的PDF文件在那台不聯網的電腦上打印出來,給每人發一份。”
一個女研究生接過王振韜手中的優盤,很快拿了一疊厚厚的的打印文件回來。
“大家看第四頁。”
只聽得齊刷刷的翻頁聲。
“這是一個女性的屍體組織樣品,大家看看像什麽?”王振韜問道。
“畸胎瘤嗎?”有個身材瘦小的短發女生問。
“屍檢報告確實初步判斷是多處疑似畸胎瘤,而剛剛我看第一眼的時候也這麽覺得。但是請大家仔細看,不管是不是畸胎瘤,這玩意兒沒有明顯的邊界,像是惡性腫瘤浸潤正常組織的特征。比起畸胎瘤,更像是把兩個不同的組織切開之後再重新拚接、愈合,形成了疤痕組織。”王教授指著打印的圖跟大家發表自己的觀點。
一個男生擦了擦眼鏡,瞪大了眼看著那個放大的組織截面:一塊標注為“肝髒組織取樣”的彩圖中,有些來歷不明的、原本不屬於肝髒的組織彌散的分布在肝組織其中。有些區域明顯看起來像是肌肉組織,有些像是骨組織,有個單獨標注的區域還顯示牙齒的一部分埋在其中。如果不是邊界模糊,估計所有人都會認定是畸胎瘤。他看了又看,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還不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請大家翻到第六頁。”王振韜又瞄了大家一眼。
“哇,這……”不少人驚詫的叫出了聲來。
“看到剛剛那半顆牙了吧,這麽看來是和肝髒組織發生了交換。死者整個口腔,乃至面部都分散著一些原本不該出現的組織,或者說是多處的組織發生了交換,但卻沒有引起出血。高原那邊打開了死者的頭顱,大家猜猜怎麽著了?”
“腦組織也發生了異常?”
“不僅發生了異常,應該是說哪裡發生了異常?是腦乾突然和某處暫時未能鑒定的內髒組織發生了交換,這也是他們那邊猜測的直接導致死亡的原因。”
“這不可能啊,太離譜了。完全不可能!”一個坐在王振韜身旁的副教授說。
“以我科研職業生涯將近三十年的認知來看,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但是現在已經發生了,我們就得解決問題。在坐的各位大多是學自然科學出身的,還有幾個是物理和化學的,現在是學以致用的時候了。大家別忘了,我本科的專業也是近代物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怪事能夠逃離最基本的物理定律。所以無論如何,我們可能要用基礎學科思維和第一性原理的判斷,應該能找出點有用的線索。”王振韜目光堅定的說。
課題組鴉雀無聲,大部分人都在嘩啦嘩啦的反覆翻著打印的文件。
“當然,僅憑一份屍檢報告讓我們給出全面、合理的解釋顯然是不可能的,等一會兒拿到標本之後,我們要盡快提出一個方案出來。我聽說生命科學院的院長畢教授最近發明了一種快速給組織進行3D成像的新技術,是世界首創。能夠在很短時間內、在亞細胞水平上迅速找到細胞所屬的組織分布。我等下會跟他通個電話,看看是不是能夠幫上忙。”
“王老師,會不會死者生前就有缺陷,只是一直沒有發現?”一個女生輕聲問道。
“我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是出現這種極為罕見的疑難雜症,並且能夠健康活到二十歲的幾率是在是微乎其微。另外,我活這麽大也沒聽說過哪個人腦乾有缺陷能夠不產生任何症狀的。還有肝組織出現在口腔裡幾十年不損毀的你覺得有可能嗎。”王教授反問。
見沒有人再問問題,王振韜就暫時離開到他辦公室,等著高原那邊的客人到來。會議室裡大家突然炸開了鍋,迅速爭論了起來。
“我跟你們說吧,是警方的陰謀,這是唯一合理的邏輯,唯一!”一個耳機依然插在耳朵裡的長發男生跟大家說。
“你劇看多了吧?警方有必要這麽費盡周折嗎?如果是無法解釋的懸案,他們完全可以選擇不公布。有必要編出這麽離奇的故事,冒著成為熱搜新聞的風險求助王老師嗎?”坐在他身旁的娃娃臉老師反駁道。
“大家最好不要就事件本身討論了,還是多想想科學的可能性吧。”王振韜的“小老板”,劉宏副教授勸告大家。
“要說身體中各個部位的物質突然被打亂,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性。我看過一部科幻劇叫做《星門》,裡面有種人體傳輸的技術,可以把人先轉化為能量,從門的一端傳輸過去,在另一端把人按照之前的微觀狀態集合重建。如果這種技術已經存在了,說不定死者就是失敗實驗的犧牲品。”那個耳機男生又一次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這次沒有人反駁他,但是也沒有人接他的話。看到大家都很安靜,耳機男生繼續講下去。“我聽說東部一個國家實驗室已經成功開發出了量子隱形傳輸技術,雖然新聞聲稱他們目前只能傳送微觀粒子,不排除有瘋子拿人做實驗。”
“媒體中現在天天是量子量子的,太玄乎了。一聽量子這倆字我就感覺腦子不夠用。”那個瘦小女生說。
“我本科就是學理論物理的,量子的基本原理並不複雜,但是相對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經驗來說確實有點難以理解。我覺得最主要的問題就是量子力學必須要有很深的數學基礎才能理解,媒體報道記者基本都是學社會科學的,不可能真實的表達出量子實驗的結果的呀。更有個別記者加入了自己對量子理論的曲解,這種謬論傳播起來不要太快的啦。”一個帶有濃鬱周莊市口音、一直沒有說話的白淨男生打開了話匣子。
“大家是不是都想的太複雜了?”有個小個子男生問。
大家一起把頭轉向他。
“假設有個利器刺透了死者的肝髒,順著腹部繼續穿透,一直到死者的口腔和腦部。假設利器帶有鉤子什麽的,當利器再沿原路返回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可能這些沿路的組織會發生交換。“
“如果是這種情況,屍體內部應該破壞很嚴重才對吧?這和報告上寫的無明顯內傷不符吧?”有人提醒他。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覺得比起量子傳輸或者陰謀論,這個解釋可能性更大。”
就這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了起來,有人說是納米機器人,有人認為是超聲波,還有人覺得就是法醫的惡作劇。有好幾次都過於跑題,劉宏不得不一再提醒大家不要討論陰謀論,還是就科學本身發表見解。不一會兒幾個小時過去了,過了食堂的飯點也不見王振韜的蹤影,大家好多人饑腸轆轆,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出來。
就在眾人感覺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會議室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王振韜招呼兩個身穿警服人走進會議室。生命科學院院長、深港大學人體影像技術研究所的所長畢教授也跟著一起進了會議室,揮手跟劉宏問好。
“海西的法醫同志們到了,他們帶來了標本。事情緊急,我們要立刻開始表征樣本。對了,生科院的畢老師也過來協助我們了,等下畢老師會先介紹一下他們的新技術。”王振韜完全沒有說吃晚飯的事情,也沒有人在這個節骨眼跟他提。
那兩個穿警服的男警官沒有說話,只是跟眾人點頭問候了一下。畢老師坐在會議桌最前頭,把筆記本電腦投屏到了會議室的超大電視屏幕上。
“這個方法並不複雜,但是可能樣本製備有點麻煩,需要點時間。不過(實驗操作規程)我們實驗室已經摸索的相當清楚了,4-6小時應該可以順利完成。”畢教授打開了演示視頻。
“核心就是我們需要把人體組織樣品用熒光分子標記,然後樹脂化,也就是做成堅固的塑料塊兒。再用金剛石刀切片,然後用一個光路矩陣迅速給切下來的表面進行成像拍攝。差不多每片的厚度在一個微米,切完之後再進行CT重構,得到在亞細胞分辨率的組織3D結構。根據組織特異性的熒光分子的分布,我們就可以在亞微米的空間上分辨出細胞的來源。”畢教授跟大家解釋著,同時打開了一段視頻,展示他們課題組最近發表在國際頂級期刊上的一個工作。這是一個猴子的腦子,通過用熒光標記的方法,可以清晰的裡面數以億萬計的神經細胞。在畢教授的工作之前,這樣的工作量至少三年才能完成,但是有了這種新的技術,整個猴腦成像隻用了不到三天時間。
畢教授展示完畢, 看到大家有些疑惑,就又多解釋了幾句:“我聽王老師說,死者身體多處出現了幾毫米到一厘米左右的‘(醫學術語:泛指因傷病導致皮膚或器官損傷)’,並且這些有可能是起他區域的組織細胞來源。要弄清楚發生機制,我們需要在單個細胞分辨率的下看看這些的邊界是如果分布的。”
海西的刑警也通過電視屏給大家展示了更多張他們已經搜集到圖片的信息:死者的體表和身體內部出現了多處無法解釋的“組織交換”,並且這些異常部位並沒明顯的血跡或者傷痕。換句話說,這些傷口更像是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正如王振滔所說的那樣。
“這個案子引起了國家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要求我們協調各個部門,求助所有專業力量,盡快還原真相。”其中一個警官嚴肅的說。
“我有個問題。”王振滔說,“你們能夠確認死者生前身體上沒有這種異樣嗎?”
“這個基本可以確定,我們聯系了死者的幾個同學,尤其是她的室友,她們都說死者生前非常健康,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體表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那個警官回答。
“那這確實是個千古奇案。”王振滔摸著下巴說。
“所以就拜托各位您和在坐的各位了。”警官臉上擠出了一絲微笑。
“我們一定竭盡全力。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王振滔問道。
看到大家都不說話,王振滔終於話題一轉,說了一句每個人期待已久的話:“先給大家訂個工作餐,然後我們就開始制定研究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