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起,楚天舒先去青龍坊看了最新的製糖情況,又劃出一片地方,準備之後從渠裡引水做水車,這處宅子地勢低矮,遇上渠裡漲水,便要倒灌進來,對楚天舒來說倒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回想起昨天與裨靈思交鋒的種種情況,他對將這些波斯人的威脅等級稍微下調了一些。
只有火藥,沒有煉鋼技術,這輩子你們也別指望造出什麽靠譜的熱兵器了,等到了戰場上,難道你們要拉一隊擲彈兵,搞萬歲衝鋒嗎?
……想想他們倒真可能乾出這種事情,不對,是必然會乾這種事情。
楚江南宿醉的腦袋又痛了幾分。
好在不久之後就有好消息傳來,把他快速鋪開商業搞活經濟的計劃往前推了一大步。
歸雲居的白糖被買斷了。
出手的是東市署,但實際在背後操作的,據說是宮中內官尚食孫令疑,還有內府局的太監程園輔程公公。
消息是張小和傳過來的,她昨日去尋楚天舒未見,已是生了好大的氣,到了今早,本打算去他家抓人,正巧碰上楚天舒從糖坊走出來,便指著他大肆埋怨了一通。
“好了好了,昨日確實有事,你趕緊告訴我,那謝山德到底什麽時候來?”
宮中采買,不像普通市場上的交易,那是每一筆都慎之又慎,尤其是這膳食藥材,更是筆筆都要有專人經手查驗。
吃到聖人嘴裡的東西,你敢開玩笑?
謝山德嘗過了白糖,又從鄭拾嘴裡了解了一番背景經過,便悄悄把手裡的白糖送了一大半進宮,沒過幾天,上面就有了消息。
說是尚食局有意采買,但對這新玩意兒還放心不下,便著謝山德與尚食局典膳王堅,一同前來查訪。
對於這種接待考察的事情,楚天舒實在是熟門熟路,得知對方巳時正便要到,趕緊安排夥計們停下手頭的事務,先把地面好好清掃了一番,又把堆在一旁的甘蔗碼的整整齊齊,一應壇壇罐罐,也用抹布沾水擦得鋥光瓦亮,巡視了一番後,才叫師傅升起火,隻開一爐,裝模作樣地熬起糖來。
張小和倒是看出來他想要幹啥,雖然覺得好笑,但也勤快地跑前跑後收拾,累出了一身大汗。
“天舒哥,這下乾淨了,謝市令應該會滿意吧?”
楚天舒心裡也沒什麽底,其實無論是古老的糖坊,還是現代化的製糖車間,那環境跟乾淨都是基本上搭不上邊的,但像他們這樣連地面都塵土飛揚的,終究還是少數。
好在別的糖坊更不如他們,比爛嘛。
“滿意不滿意我猜不出來,但起碼不至於說我們要對聖人不軌了。你看,這艾草點起來,蒼蠅就少了許多,看著也清淨了些。”
“可是等他們一走,這裡便又髒起來了,這不是,這不是……”
楚天舒知道她想說什麽,便替她說了出來。
“欺君之罪嘛,這有啥可怕的。其實謝市令就不知道這其中關節嗎?哪有糖坊是乾淨的!我們現下打掃了,是給他們一個面子,一條後路。日後如果真的聖人有此一問,他們也好應答了。”
張小和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她年紀太小,雖然不像其他大家閨秀一樣被關在閨閣裡,但人情來往的事情畢竟是接觸得少的,楚天舒也不指望她能夠理解,甚至心裡倒希望,她最好是永遠也別懂這些事情。
兩人說話間,謝山德到了,見面先與楚天舒介紹了王堅,幾人一番叉手恭維,
張小和不懂得避諱,楞站在一邊聽幾人說話。 “楚郎啊,沒想到你這糖坊,比我以前所見,倒是乾淨許多啊,難不成就是因此才有這如雪白糖?”
楚江南自然配合地大笑了幾聲,便就其中的原理、方法稍加解釋,乃至於具體的用料和配方,他也詳細說開。
王堅在此事裡其實不過是一個監督見證的角色,主要參與斡旋的還是謝山德,但他見楚天舒言談坦蕩,絲毫也沒有藏私的意思,臉上的神色便也寬裕了。
“喝!楚小子,你這配方用料都說了出來,不怕我轉手賣與了他人?”謝山德假意發問,實際上自然是說給王堅聽的。
真是好會搭梯子,有這樣的良助在側,何愁白糖進不了宮?
“謝市令,王典膳,實不相瞞,這白糖製法算不得什麽大秘密,實際關鍵還在於水浴結晶之法,您二位且來看……”
楚天舒便又將二人引到水浴鍋一旁,解釋了一番何謂蒸發,為何水浴可以保持溫度恆定,結晶之後怎樣快速收集糖霜以免白糖焦化,諸般竅門,娓娓道來,倒是全然略過了謝山德的問題。
對於有些問題,老老實實回答並不是最好的策略。
比如此時,楚天舒似是無意地展示了一番這製糖的難度,王堅心裡便自然有了計較。
看過了製糖的全過程,王堅極為滿意,他開口不多,但每次開口都能點到關鍵,確認了各個環節均無病害危險之後,便向謝山德點了頭,提出要再到歸雲居看看。
於是幾人便啟程前往歸雲居,王堅與謝山德均是七品官,有隨駕馬車,但張小和在場,楚天舒便拒絕了同乘,而是讓車夫慢行,兩人跟在馬車後面步行。
到了歸雲居門口,卻發現有一群人聚集在那,吵吵鬧鬧,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你這歸雲居本是食店,為何卻來搶我們糖坊的生意?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小店確實是食店,但名下也有糖坊,只是尚未尋到門面,暫借歸雲居售賣罷了……”
“你那白糖顏色如此奇異,誰知是不是用了什麽染劑漂白,這等東西你也敢吃嗎?”
“敢吃的,敢吃的……”
“嘿,你這老兒,你說敢吃,倒是吃一斤來我看看?”
“哎,王兄,就算這白糖能吃,哪有吃一斤的。不過我看這歸雲居裡多有新菜,卻不見用這白糖烹調,百齡老弟,你這又作何解釋?”
“這還解釋什麽!無非是怕吃出了人命,惹上官司!”
“不止於此,不止於此!我看,不如就讓張掌櫃立個約定,以後歸雲居烹調用糖,都用這白糖,你看如何?”
……
楚天舒皺眉聽著,這些鬧事的人裡,主力是長安糖坊的管事,但藏在人群裡推波助瀾的,似乎還有酒樓的人?
王堅和謝山德本意是微服私訪,早就下了馬車,自然也是把這些話聽在耳中,此時兩人表現又各不相同。
謝山德因為利益使然,臉上頗有氣憤之色,王堅則把臉轉向楚天舒,似乎要看他如何處理。
他的眼神一轉,謝山德便也察覺到其中的意味。
此情此景,自然可以用官身壓下質疑,但這樣一來,在尚食局和內府局,可就落下了口實。
你不是說你這白糖貨真價實嗎?為何城中百姓有如此疑慮?連百姓都有疑慮,你又如何敢獻與聖人?
楚天舒實在是頭大。
你們有這功夫,琢磨點別的不好嗎?非要盯著我這月入區區幾十萬錢的小產業?
要說這些人的商業嗅覺還真是敏銳,察覺到了這白糖和歸雲居的潛力,便要第一時間將其扼殺,哪怕在後世你死我活的紅海市場裡,也少見反應如此激烈的。
對於這些人的訴求,他其實已經看出來了,一方面,所謂的白糖對人有害只是幌子,只要你歸雲居不把白糖拿出來衝擊市場,我才懶得與你多費口舌。
另一方面,恐怕也有長安城中酒樓的勢力,想要借題發揮,擴大輿論壓一壓最近歸雲居的風頭。
這兩條都是不能妥協的條件。
楚天舒走上前去,向眾人一叉手,放聲說道:
“諸位,這白糖一事,其實並非歸雲居產業,而是我白兔糖坊出產。因我跟張掌櫃是遠房叔侄,他好心提攜,才放在歸雲居寄售,剛才有朋友說要用白糖入菜,我是舍不得的。”
第一步,撇清關系。
這話一出口,酒樓那邊的人便沉寂下來,正主都已經出來了,總不好再揪著歸雲樓不放。
有人還想要起哄,楚天舒根本不予理睬,繼續說道:
“至於這白糖是否與人有害,我今日起,便會著落夥計,仍是在歸雲居門口,設一甜水涼茶攤,每日用白糖煮茶,免費供給過往客商飲用,也一顯我大唐之慷慨好客。若對此有疑的,我們每日午時正煮茶,各位大可來看!”
這話說得正大光明,絕大多數人一時想不到怎麽反駁。
“誰要喝你那涼茶?喝出事來,你倒賠我?”
“喝不喝是你的事情,你不喝,總有人喝。常非,送客,再有人在店前鼓噪,便報給武侯,請東市署主持公道。”
楚天舒盯住說話的那人,眼神中已經有了威脅之意,眾人見他神情便知道所言並非單純的恫嚇,一時間便散去了許多。
他們只是想鬧鬧事,逼迫歸雲居退讓,要是對方真鐵了心卷入東市署,大家都討不了好,還是先行散去,再緩緩圖之。
謝山德聽到楚天舒提起東市署,便知道該是他出場的時候了,當下便與向王堅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一同走上前與張百齡攀談,這個場景,又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不遠處的來客齋中, 掌櫃舒遠年正與徐紫文談話。
“紫文,你看此事,還有可行之處嗎?”
徐紫文放下手中茶盞,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今天的事,那楚天舒是如何應對的,你也看到了。連消帶打,舉重若輕,此事驟然發難,他不可能提前布局,在這幾個彈指間,便有這等應對,實在是機變過人。更難得的,你可見謝山德身後那人?”
“倒沒見過,那人有來頭?”
徐紫文笑了一聲,回答道:
“說起來,我倒是也與他有舊……那是宮中尚食局的王堅,現下正知典膳事,此前我小漱泉的新酒上市,他便曾前往查看,可惜最後事未能成。”
舒遠年便也吃了一驚:“這麽快,這白糖便要送入宮中了?”
“想來不會錯。這下你說,還有可行之處嗎?”
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要說可行,那肯定還是有的,但實在是無必要了。楚天舒手裡有如此底牌卻根本不用,其做事之沉穩,哪像是十六歲的少年人!這等妖孽,我們跟他作對有何好處。說到底,你小漱泉的生意可有大受影響?”
“是啊。其實大家的生意都還平穩,此時試手也試過了,人家只是隨意應手,便把危機消弭於無形之中,還爭什麽?我看,爭不過,便乾脆拉過來吧!”
“正該如此!”
兩人想清楚了關節,便讓小廝換過茶來,開始討論怎麽將歸雲居拉攏起來,思來想去,還是得從這少掌櫃楚天舒身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