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至仲夏,自“木葉家族”那一次傾巢南下,已過了整整兩年。枯榮城仍是一副欣欣向榮、紙醉金迷。夏季的午後,讓人頹靡、委頓,每致傍晚,“內城”街巷最是熙攘。
“薛家”現任宗主,“通匯錢莊”的老板“薛瑞”,在次子“薛讓”和伴同下,出了“內城”的北門,他要到“外城”去四處瞧瞧。
薛瑞身畔,伴著六名其貌不揚的侍從,隨得也不極近,似有些慵懶、倦怠地散漫在四周。有這六個人在,薛讓隻擔心“豐臨城”的“薛園”,防衛是不是有些空虛。
薛瑞的雙手,極熟練的輕搭在身前銀絲楠木所製輪椅的握柄之上,椅中坐著一個羅裙輕紗,般般入畫的靜秀殘女,那是遠比長女“薛蘭”,幼女“薛棠”都更得他憐惜、寵愛的義女“余垚”。以年歲論,薛蘭、薛讓、薛溫、薛儉、薛棠,都要稱她做姐姐,隻薛謙一人喊她妹妹。
“內城”潔整有序,虛偽奢靡。“外城”則透著粗糲、野蠻的生機。
嘈雜喧囂,朝彼此排泄著汙穢的各式工坊;爭相侵佔著本不寬闊的街巷,肮髒卻極鮮美的露攤小食;塗著如便桶中的香沙般刺鼻脂粉的娼妓,若發現你指甲裡沒有泥垢,或是在食攤上吃過東西後,碟碗之中竟然有剩,便會悠然飄到你身旁艾艾輕蹭。那悠然,不會曼妙到被更遠處的姐妹搶先,那輕蹭,也不會冒犯到給自己惹來一頓痛揍,多數時候不會。
一些光著腳丫,或乾脆赤著身子的孩童,遊蕩在小食較為密集的街巷,躲避著攤主的驅打,不住騷擾著或坐或站的食客。運氣好得話,可以得到一口吃食,甚至幾枚銅錢。一些陰損的食客,故意當眾將銅錢塞入更為瘦小的孩童手中,然後站在一旁,享受他們的廝打與爭奪。
枯榮城中,四肢健全的壯年乞丐原不多見,近段時日隨著“雲山盟”的崛起,蔚然成風。
“還記得‘雲山盟’第一次在‘外城’施粥,用的是雲洛自己喜歡吃的‘黑稻米’。那大釜一熬,香氣漫天撲鼻,人群‘轟’一下就圍了過去。想也知道,最後是身子結實的人嘗了鮮,真正病餓的,哪裡擠得進去?啊,雲洛就是雲山盟的盟主,‘雲大’先生的小女兒。”薛讓解釋道。
“別當個笑話似的講。容她這般下去,將來禍害的是你。”淡淡一語,薛讓當即悚然,唯唯稱是。
“我不還價,提三個條件。”翌日,“麟院”一處清池畔的涼亭之內,薛瑞靠坐在藤椅之上,平靜望著葉玄說道。目光澄澈,語調柔和。
“第一,‘木葉家族’需聲明天下,除了‘薛家’的人以外,誰做枯榮城主,你們就回來殺誰,這聲明由你親筆手書,刻在‘城主府’門口的石碑上;
第二,為免震蕩,枯榮城要徐緩交接。短則三年,最長不超五年。在薛家徹底掌控枯榮城之前,你們不能走;
第三,頭銀兩成,尾銀八成,用‘通匯錢莊’的銀票兌付。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們之後的動向,不要讓我太過為難。賣掉枯榮城後,去哪兒、做什麽,你不肯與‘老二’明言,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哈哈,現在‘老薛’已經來了,能否請教葉老板,為何要去‘豐臨城’啊?”
“薛老板,好眼力。”殘影可以忍住不坐,卻永遠忍不住不去插話。此時涼亭之內,就只有葉玄、薛瑞、殘影三人。
殘影心知,此番情形與“吳家兄弟”那次不同。那時木、葉、福、祿四人,
在書房之中倚著壁爐而坐,多她一張椅子不多,少她一張椅子不少。而今日,連“木青兒”和“薛讓”都已欣然亦或被迫回避了,殘影若大喇喇坐到對面,不免顯得太過輕忽。 其實這般密談,原是不帶殘影更得體些。可葉玄只能無奈又惱恨地對自己承認,不知什麽時候起,每臨大事若無她相伴,心中便會隱隱不安。不過這一次他更長了記性,絕不會任由殘影將話頭徹底搶去。
“第一,聲明可以宣,碑文不能刻。若‘枯榮城’真在‘薛家’手中給人奪了去,就隻可能是‘那幾個人’乾的,那我當然不會管。威懾如明鎖,防良不防賊。想必薛老板原也是這個意思;
第二,主城交接,三年為限。交接期間,財稅盈余兩家平分;
第三,可以。
薛老板,要是大節上沒有異議,細碎就交旁人去理。我們開始討論那件…你真正關心的事。”
這次談判,籌備了半年之久,相較於先前“陸家父子”和“吳家兄弟”的兩次突襲,雖然此刻對面坐的是更加老謀深算的薛老板,葉玄仍感覺舒適很多。
“好。如此的話,我仍是先前的問題。葉老板遷往‘豐臨城’,是為得什麽呢?”金四十萬,於薛家而言:傷筋,不動骨。如果只是為這,薛瑞可以來,也可以不來。
之所以非跑這一趟不可,更有兩個重要關節:
一來,“薛讓”做了枯榮城主,就是把“根”扎在了西北。自此,薛家分出二叉,一母同胞的兩個嫡子,開枝散葉,分庭抗禮。如此重大的決斷,不能隻憑一封手書。遊子一去,再不歸家,便是千裡、萬裡,他也要親自送這一趟。
想到長子“薛謙”那鋒銳的眼芒,薛瑞幾乎可以斷定,“老二”此生,再不會回豐臨了。包括自己死的時候,尤其是自己死的時候。“通匯錢莊”南、北兩邊的生意若不能相容,那就趁著自己還沒有老邁昏聵,用余下的幾十年,幫他們兩兄弟……切割清楚。
二來,若真如自己所料,若“木葉家族”真的要遷居豐臨,這些人究竟要幹什麽?危不危險?能不能合作?他必須確保,自己是第一個弄清楚真相的人。
然而,葉玄卻給了他一個不可置信的真相。“我想做些…海上的生意。”
薛瑞的面容,隻僵硬了片刻:“葉老板,我相信你說的不是‘捕魚’和‘曬鹽’。所以,你為什麽要去做一件,早已被‘帝國’證明了不可行的事情呢?”
大涼帝國八千年,在那最鼎盛兩千多年中,羅摩家的人做過很多匪夷所思之事。其中最為異想天開的,當屬“通天塔”和“大探海”。相較之下,“歸集天外飛石”和“鋪滿全境的信鴉網”實不足掛齒。
“塔天通”傾塌後的遺跡,迄今仍癱臥於“涼城”北郊,忍受著大雪山蒼茫的嘲諷。“大探海”的印痕,則隻殘落於古籍史料的字裡行間。
天河北南的整片陸地,抵呈隆起之狀。靠海處多崖峭嶙峋,可容巨形船塢並行而列的淺長海灘,就隻“天默、豐臨、煙波”三處。“天默城”坐落於大陸東側“天河入海口”的北岸。“豐臨”、“煙波”二城,均在大陸南端。
涼帝國五千七八九十年,史上最長壽的皇帝“羅摩夏”於登基之日發下宏願:“令普天之下無不臣之邦、無未知之域。”誓要於自己任內,鎮服西域、探明默海。羅摩夏心知,大軍穿行“霄雲山脈”絕無可能,故而二事並做一事,欲先行探明默海,再以海道圖之。
那時的漁人早已知曉:沿岸近海處,礁石密布。明礁已不好躲,暗礁更是難避,別說艨艟巨艦,便是吃水稍深的大漁船,一入默海,多半是個有去無回。是以默海之上,漁人所駛皆是至多可乘四、五人的小葉舟。亙古以降,更從沒聽說有人入過默海深處。
“夏帝”野望雖猖,細處卻也務實。四支船隊分別以“天默”、“煙波”為港,朝東、南、西、北四向進發。北、西二向的船隊,各駛五千隻“紅堅木”所製的小葉舟,沿海岸緩行。而東、南二向的船隊,則各領兩百巨艦,以飛蛾撲火之勢強突近海礁石帶。怎料海中礁石排布即密且廣,雖愈遠愈稀,卻是綿延數百裡而不絕。入得深海之艦,十不足一,而後更無片帆歸港。一入默海,再無音訊。
北向的船隊沿著海岸,探至了“凍土冰原”後,無力沿冰岸再探。饒是如此,僥幸歸港之舟也隻十之二、三。
西向的船隊確是探到了“西域”,然而當時的船隊執領們,卻根本不知自己找到的究竟是不是西域。在那分明不屬“大涼”國土的地方,船隊見到的是一片“雨林”和穿著獸皮、蛇皮,連耕種也不會、連鐵器也沒有的蠻人。
眾人不敢深入密林,小葉舟沿岸再行。岸邊地勢便越來越高,直與崖壁無異,同時愈往西行,近海風浪也愈加狂暴。一路礁石嶙峋,便是吃水極淺,輕緩而行的小葉舟,時日一久也遭破損。又兼食物腐爛,無處補給,西向船隊亦在船隻、海員折損超過七成後,轉頭铩羽而歸。回至“煙波港”時,所余海員隻不足一成,竟比去到“凍土”的那一支更為慘烈。
隨著往返“霄雲山脈”的商旅漸多,現今中原人已知:西域繁盛、文明之邦國,多集於中腹一帶。若以中原為標尺,大抵便是“天河以北,冰河以南。”
西域以西,仍是“默海”。與中原一般,沿岸多為高地,甚少淺灘,近海亦是風高浪疾,明、暗礁石奇布。想借“海道”通商,根本就是癡妄。更別說隨著近幾百年間練氣之人愈多,陸上的“商道”早不似以往那般凶險了。
葉玄淺笑應道:“我是說,要做些‘海上’的生意。不是通過海路,去做‘西域’的生意。”
薛瑞不再掩飾面上的不可理喻之色,他知道,此刻假裝漠然才更顯無禮:“你的意思是……東邊和南邊?”
“正是。”
薛瑞不相信葉玄沒讀過史料,但仍輕聲提醒:“帝國的艦隊,一艘船也沒回來。”
葉玄肅然道:“他們隻試了一次,隻試了兩個方向。你應該知道,如果默海真的很大,那麽東、南其實並不是兩個方向,而是無窮多個。”
薛瑞冷然道:“無窮多個方向,無窮多條性命,無窮多的銀兩。”
“薛老板,你說當今世上,什麽生意最有賺頭呢?”
薛瑞看著葉玄,沒有應聲。
葉玄繼續道:“毫無疑問,是錢莊。那麽,如果有一門生意,比錢莊更有賺頭,你說會是什麽?我想,只能是‘根本不存在’的生意。惟無中生有,方能一本萬利!當然,這一本萬利的‘一本’或許是大了些,也虛了些。可這陸地之上,哪裡還有‘閑廢的沃野’和‘低垂的果實’呢?”
薛瑞目光幽深地望著葉玄:“葉老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是,我知道。我知道每一個說書匠,都在恥笑那個修‘通天塔’的人;我知道每一個修史的家夥,都認為羅摩探海,是想尋那癡人說夢的仙島,求生長之法。
哼,那又如何呢?羅摩一脈,早年因走出雪山,唾手而得天下。後代所行之事,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只是在嘗試走出另一座更大的‘雪山’罷了。
你若實在覺得可笑,就當我是在揮金享樂好了。我機緣巧合得了羅摩遺產,多少也該做些……只有羅摩才會做的蠢事。”
薛瑞又一次輕輕搖頭,語氣之中卻更多了幾分鄭重:“葉老板,你讓我吃驚。不過現在我至少明白了,為什麽非得是‘豐臨’不可。”
“不錯,帝國可以把船塢建在‘煙波’和‘天默’,甚至只要他們願意,任選一處崖壁,把海填了也行。但我只是個普通的商人,除了豐臨,我沒有第二個選擇。”煙波和天默,也都是頗為富庶的城邑,然而豐臨雖也稱作“城”,卻幾乎是個小國。很多城邑,都有自己的特產和專長,比如枯榮城擅商貿,鏡月城擅仿冒。豐臨不同,豐臨什麽都有!
那是一個沒有圍牆,大到也根本不可能有圍牆的地方;那是全天下人口最多、銀錢最多,多到根本無法像“枯榮城”那樣估算出個大概的地方;那是一個在“大涼帝國”歸攏全境之前就開始繁盛的地方;那是一個靠著默海,也連著天河支流末梢的地方;那是沿岸一十三座大小城邑商貿往來的樞紐,更是一個無需與人勾連便可循環自足的地方。
“好,就算豐臨是唯一的選擇。可你想必知道,如今的豐臨城,住著一個叫‘風大矛’的人吧?他認為‘默海’是風家的東西,至少連著豐臨的那一片,全都是。”
與“蒼城”一樣,“豐臨城”沒有城主,由各家勢力聚攏而成的“豐臨商會”共治。又與“蒼城”不同,“豐臨城”的外延,隨著商貿與人流的變化而無休無止地波蕩。
薛瑞,毫無疑問是“豐臨商會”的會長;薛家,毫無疑問是豐臨城的基盤與柱石。然而這一切,在三十多年前隨著‘風大矛’的出現,變得有了疑問。
“我知道。為了將自己的想法變成事實,他殺了‘梅容’。”淡淡說出這句話後,葉玄溫和地望著薛瑞,盡量不放過絲微的神色變化。薛瑞沒有動容,但開口前的沉默變得長了些。
“孤舟客-梅容”是薛家的朋友,準確地說,早年間是薛瑞的父親“薛常”的朋友。梅家上數幾代,皆在豐臨城做漁、鹽生意。自“吳家兄弟”為世人所知以前,“梅容”可算得是全天下最與世無爭的閑散“蝗災”。
此人最大的嗜好,便是乘著一葉孤舟去到深海處,釣些沒人見過的怪魚。輕舟動輒給浪頭掀翻,他就一個人遊回岸邊,換隻小舟再去。
“梅容”做漁、鹽生意,但從不乾預旁人。哪怕對自家的掌櫃也是愛理不理,孤舟海釣之余,多在賭坊中消磨閑暇。奈何賭技極差,賭品又好。祖上傳下的家業,經年日久,也漸漸給他敗光了。
薛瑞於是借機將“梅容”引入“豐臨商會”,並以會長之姿力排重議,在商會內為他增設了一個“議席”,梅容則許諾以己之力,護持豐臨。
這一手可謂一石三鳥:一來,以商會之銀供養梅容;二來,那增出的一席,“出票”全依薛瑞而決。實則是將薛家的議席,由原本的三席憑空增至了四席;三來, 梅容雖不是刀,卻是極堅實的盾。得他一諾,本就強盛的豐臨城,日後更無危虞。
千般機巧,終不及一刀凶橫。僅僅過得兩年,一個乾枯高瘦的男人,當著一眾“執佬”的面,將梅容的頭顱擲在了“豐臨商會”議事大廳那兩丈來長的沉香木桌之上。
“你打算怎樣說服‘風大矛’,讓你用他的海呢?”薛瑞意味深長地問道。
“漁夫和鹽客怎樣,我就怎樣。海是他的,灘是他的,港也是他的。我付銀子便是。”葉玄輕描淡寫地說道,好似一個仗著家中錢財,目中無人的紈絝。
薛瑞搖頭:“怕不會如此簡單。”
“怎麽?”
薛瑞飲了口茶,有意使自己的動作顯得滯重、遲緩:“葉老板,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薛老板,此處沒有旁人,我們不要打啞迷。你說得清楚,我才聽得明白。”言罷,二人直視著彼此的雙目。良久良久,不發一語。
終是一旁侍立的殘影,再難忍受場間那令人發瘋的靜默:“你們都不說話,那我來說罷……”
流亡日記-節選(63)
肚子一天天隆起,我卻完全不吐了,倒是比先前舒服許多。閑來無事,我開始訓練安涅瑟。我體內沒有真氣,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教她,只能逼著她做些為難的事情。比如在跑動中激射飛石,單指倒立躲我丟過去的石子,掛在纖細的枝頭上不許折斷……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安涅瑟花些時日也能做到,可我總覺得還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