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對視了半晌。

　　江以織的手揣在兜裡，整個身體依然保持著十分放松的姿勢，單手摘下墨鏡，輕輕笑了笑，身體前傾:“失敬。您認識我?”

　　他的拇指頂著墨鏡的眼鏡架子，在支點用力，墨鏡便順溜地在手裡轉悠了一圈。

　　“不知道您怎麽稱呼?”

　　男人調整了一下站姿，正準備說話，江以織卻突然抬起那隻拿著墨鏡的手，手中的墨鏡猛然朝著他臉上一拋。

　　幾乎是反射性的，男人的腦袋偏了偏，眯了下眼睛，想要用手去擋墨鏡，趁著這個機會，江以織的手已經碰到了他的臉上。

　　一隻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別動。”對方慢慢地歎了口氣，“大庭廣眾的，你要和我互毆嗎?”

　　江以織也沒什麽動的欲望。

　　他右手的手腕還被人攥著，但整個人依然雲淡風輕的，左手捂在兜裡，從頭到尾壓根就沒挪過地兒。

　　意思像是我讓你一隻手一樣。

　　男人左邊拿著墨鏡，右邊攥著個人，兩隻手都不得閑，他停了幾秒，乾脆把江以織的手腕放開了。

　　一邊放，一邊確認性地問:“不準動手，好好說話哈。”

　　——這人易了容。

　　得到了想要得到的答案，江以織低眉順眼，無汙染無公害地點了點頭。

　　人工製造的皮膚和人本來的皮膚，如果手藝不好，摸起來手感多少就有些微妙的不同，就好像補牙，用樹脂作填充，和原裝牙相比，感覺也不大一樣。

　　當然，這個破綻是可以隨著製作技術的進步，進行彌補的。

　　按照系統給的評判標準，一旦到達【精通】水平，易容面具戴在臉上，基本上就和正常皮膚差不多了。

　　眼前這個男的，皮膚觸感沒多少問題，但是不讓掐臉的態度，約等於明著說——我易容了。

　　·

　　周邊就有咖啡館。

　　各自點了杯咖啡，男人懶洋洋地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他伸長腿，說:“聊聊?”

　　在店裡，室內的溫度比室外熱乎，江以織乾脆摘了帽子，他露出臉，語氣溫和:“您要找我聊什麽?”

　　“先介紹下我自己，我叫灰羊。”男人斜斜地靠著椅子，腿沒撐直，衣服的袖口推到胳膊肘。

　　他一邊說，一邊拿了兩張餐巾紙揉成一團，隨手扔到褲子的口袋裡。其中一張紙沒塞好，招招搖搖露在口袋外面。

　　明明平平無奇的一張臉，動作也吊兒郎當的，但他僅僅只是坐在那裡，就能吸引人的注意。

　　江以織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灰羊頓了一下，沒得到什麽別的反應，便失落地歎口氣:“不是，你怎麽不驚訝一下呢?太讓人沒有成就感了。”

　　“我腦子有點亂。”江以織喝了口咖啡，垂下眼睛，“我現在不知道該叫您什麽，灰羊，赤江野三，還是……父親?”

　　他這話說得輕松，然而聽的人卻一窒。

　　男人臉上的笑容在一瞬間就僵住了:“……”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過了良久，男人挑了挑眉，向後輕松一靠:“什麽意思?你要認我當爸?”

　　江以織沒接茬，換了個話題:“您不如先告訴我一下您為什麽沒死，我差點連骨灰盒和墓地都給您買好了。”

　　“不錯，死後配套設施還挺齊全。”男人讚賞地誇獎，“靈堂擺了嗎?”

　　江以織:“……”

　　他揉了揉太陽穴。

　　屬於原主的記憶又重新堆到了他腦子裡，亂七八糟開始攪和。

　　幾個月前，他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裡，就把赤江織的記憶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

　　——像是看一場電影，以第一人稱視角。

　　江以織上輩子是泥腿子出身，他小時候家裡還有仨瓜倆棗的閑錢，有閑工夫讀個書買個玩具，越長大越窮，米缸不加水都空得晃蕩，後來乾脆背了爹媽三十幾萬的賭債，活二十八年有一半年歲都在和錢作鬥爭。

　　工作後倒是不缺錢了，因為職業性質比較特殊，缺命。

　　而赤江織的背景和他完全不一樣。

　　原主從小到大一直學習成績便好，家庭優渥，他興趣廣泛，不缺朋友，向來都是別人家的孩子。除了五歲尿過一次床，十六歲的時候不合時宜地愛看假面超人，基本上沒什麽缺點。

　　從小被養的太好，和父母感情又深，因此人生中第一次重大人造意外來臨的時候，受打擊也是最大的。

　　赤江織的記憶裡，爹媽沒車禍前，他的生活一片欣欣向榮，和諧友善，但實際上……這都是他自己美好的主觀想象。

　　起碼江以織粗略地打眼一看， 原主在車禍中喪生的親爹，赤江野三，就不是個什麽正兒八經的普通公司高管。

　　他本來想著有空把有關赤江野三的情報整理整理，分析分析對方的行動軌跡，結果還沒等到有空那一天，就發現赤江野三還沒死。

　　好端端就在他眼前坐著呢。

　　江以織不說話，男人也就逐漸收起了嘴角的笑，他歎了口氣，舉起雙手:“好吧，本來想給小織一個驚喜的，結果你都猜到了……”

　　他摘下易容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和江以織有六分像的臉，但棱角更為分明，稍顯瘦削，哪怕下巴胡子拉碴的，也能看出來一條明顯的下頜線。

　　——儼然是長了一茬胡子又瘦了一圈的赤江野三。

　　“下巴縫了兩針，拿胡子擋擋。”赤江野三靠著椅背，眼睛盛滿笑意，“怎麽認出來我的?”

　　“剛剛，你碰到我手腕的時候。”江以織沉默了一下，說，“手的感覺太熟悉了。”

　　他從昨天拿到照片的時候開始懷疑。

　　灰羊的臉看著真的很眼熟，不像別人，像這輩子赤江織的臉。

　　真正確定是剛剛喊“爸”的時候，赤江野三的反應相當於不打自招。

　　從頭到尾，赤江野三要是願意認真裝一裝，也不會掉馬掉得這麽隨意。

　　“……這樣啊。”赤江野三咳了聲，“大意了。”

　　光想著臉要做張陌生的臉，別讓兒子認出來，忘了給手上也貼個膜兒。

　　看來下次做偽裝的時候還是要走點心，不能只為了省事兒就省略一些常規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