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眼裡無日月。

　　從兩小無猜，到慎獨有懷，幾年時間，竟如驚鴻一瞥。匆匆是輕松的時光，艱難是長大的煩惱。

　　當初的不諳世事，堆砌成現在的心事重重。揚雲泥幾乎不敢直視現在的葉飛鴻。

　　葉飛鴻已經出落得愈加楚楚動人，娉婷嫋娜，搖曳生姿。一睹一思，頓生波瀾。從最初的清純麗影，升華為不可消解的濃墨重彩。

　　揚雲泥在師父的敦促下，面山誦文。所誦的字句連綴在一起，結絆成一副通天梯，直達杳渺無窮的盡頭，馳騁想象，恣肆汪洋。

　　高僧看透這紅孩兒的心思:“爾何所欲?何以安身立命?”

　　揚雲泥述以功名利祿之途。

　　“你的心思，還是算了吧。”大師喟歎，“想以詩文進身，請看杭州羅隱。羅居士潛心奧妙，窮通文理，還不是清白一身，沒有任何功名?人之因緣際會，可遇而不可求。爾等寒門，沒有庇蔭，心之所之，淹蹇困頓，此人之常情。”

　　揚雲泥不解貫休師的提點，少年抱負，正扶搖直上九萬裡。他一邊虛與委蛇著，一邊暗暗心裡發狠要闖出一個名堂。

　　學堂裡，樓外樓穩穩地把握著心裡的優勢，慫恿著葉飛鴻:“你看揚雲泥，一見到你就臉紅。”

　　葉飛鴻說:“他哪是見到我臉紅，他是一見到女孩子就臉紅。”

　　“哈哈，正是如此。其實，他不見到女孩子也臉紅。”

　　葉飛鴻聽出樓外樓話裡有話，便不作聲。

　　樓外樓接著說:“哎，揚雲泥的臉膛紅彤彤的，不知道他身上是不是也是紅彤彤的。”

　　葉飛鴻聽出樓外樓的話語越來越猥褻，憋住了笑，聽他繼續說。

　　“我有個主意，管教大家見識揚雲泥的真身，讓他脫光了給大家瞧。”

　　早有同學在一旁起哄:“怎麽辦?”

　　樓外樓得意洋洋地說:“列位看官，打發好心情，請慢慢上眼。”

　　散學之後，樓外樓對揚雲泥說:“聽說你力可舉牛，實在有些誇張。”

　　揚雲泥沒有施強，說:“即便是有，也是雕蟲小技。”

　　樓外樓緊追不舍:“別推辭，也不讓你舉牛。來，有一塊兩百斤的巨石，你把它舉起來，我等也學習學習。出將入相，文武之道俱不可廢弛。”

　　葉飛鴻這才搭話:“走吧，去試一試。”

　　揚雲泥對葉飛鴻不好推脫，便答應下來。

　　樓外樓在前面帶路，揚雲泥在身後跟隨，眼看著前面有一塊巨石。那塊石頭，怎麽看也不止二百多斤，怎麽著也在三百斤上下，但揚雲泥還是暗中較勁，默默運氣，跟上前去。

　　樓外樓腳步輕巧，左右搖擺，看似不經意，卻有意地避開了早就挖好的陷阱。身後的揚雲泥不明就裡，全神貫注在暗暗運氣上，踏踏實實地一腳踩了上去。轟然一聲，已跌落塵埃。

　　余眾哄堂大笑，揚雲泥這才醒悟過來，臉上一陣發熱，紅臉蛋兒透著火光，騰空而起，拂袖而去。把眾人拋在身後，出得城來。

　　滿面的蓬垢，滿身的塵土，使他在一處池塘邊停下腳步，四顧無人，脫光了衣服，撲通一聲跳入水中。他把腦袋浸入水中，惝恍迷離，想起幼年時似有似無的一番經歷。當日他被提溜著腿兒倒浸在水裡的情景，一幕一幕，一幀一幀，帶著斑斑血跡閃現在他的眼前。此刻的他，是一座不得不暴發的火山。

　　揚雲泥咆哮一聲，從水底頂上一股巨浪，仰天長嘯。

　　遠遠，在他的身後，一群人準備好了哄堂大笑。

　　見此情形，葉飛鴻扭頭便走，眼睛裡陡然間熱淚盈眶，晶瑩得她幾乎看不清歸途。

　　余眾訕訕後退，留下揚雲泥一人不能自已，痛苦著母親與過往。十數年的相忘，經不起刻骨銘心的傷。一朝想起，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將他淹沒。他將自己淹沒在水裡，卻湮不滅心頭的火。

　　這一刻他才明白，師父把他喚作紅孩兒，並不只是膚淺地停留在表面，師父早看透到了他的心裡。

　　一代高僧，早入化境，度己度人，未曾打過誑語。

　　這一夜，揚雲泥跪在和安寺前，在鍾聲裡沉湎。

　　日光熹微時，揚雲泥悄然身退。

　　接連兩日，揚雲泥沒有在學堂出現。

　　葉飛鴻勃然大怒，喝令兩名家丁，連夜在樓山衝樓外樓前來學堂的必經之路上，挖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在裡面倒上汙穢。次日樓外樓經過時，連同陪侍的一名童仆，不偏不倚地掉進坑裡。

　　葉飛鴻早領著一乾同學在一旁等候。在樓外樓喊得正歡時，同學們出現在坑沿上，葉飛鴻憤恨難消地說:“樓外樓，也讓你嘗嘗這種滋味。”

　　有一夜，月半彎，葉飛鴻出現在揚雲泥的面前。

　　“你還在恨我，出現在嘲弄你的人群裡。”

　　“命由天定，責不在你。”

　　“天命?既是一種理由，也是一種借口。實話實說，那一刻，你的哭喊一直回蕩在我的胸膛裡。”

　　“不打緊。那一刻總會過去。”

　　“不會過去。漸漸地，你佔據了我的心裡。”

　　“月既升。月將落。”

　　“我和你一同起落。抱緊我，別放開我。”

　　“放開我吧。我知道了，彩雲逐月，遙不可及。別給我任何幻象。”

　　“何須幻想?張開眼睛，看看我。別看月亮，要看月光，照在我的胸口，發燙。”

　　“月光?”

　　“我知道你想看什麽，想又不肯說，還做什麽少年英雄?”

　　“隻一眼，我便融化在月光裡。”

　　“你就是月光。鴻爪雲泥，飛躍在天，你便是我，我便是你。這一刻癲狂，便勝卻所有，幻想。”

　　激動的胸口起伏。竹林曳舞。

　　臨別，葉飛鴻贈與一柄遊鴻劍，與一團空氣裡的暗香，留與揚雲泥獨舞，用一生來回想。

　　如果愛得深刻，一夕便成為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