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是人定的。
規矩中的人,心卻定不住。
制定規矩的人,也沒有必要畫地為牢,把自己困死在心結的囹圄裡。
平生不樂翁矗立在破浪塢的頂層,從高處往下望,甲板上的活動盡收眼底。
平生不樂翁最喜希夷先生,雖則耳聰目明,卻能聽之不聞,視之不見,是曰大人先生。
隔壁早就沒有了動靜。
隔壁有動靜時,不樂翁心知肚明,小女薑靈毓和她的玩伴劉蘿一定在耍鬼聰明,躡手躡腳的,準是在偷偷溜下船去。
上午,破浪塢該交易的東西都交易完了,明日補充完給養,就要起錨駛往北方渤海去了。
有些人累了,體乏,心困,就留在了船上。有的人和越州當地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說不讓他登岸,他還是要登岸,不樂翁實則是聽之任之。平生不樂,並非不體恤人情。
至於江湖的險惡,也只能是小心提防。萬全之策從未有,只是人心奢望之。
下午剛過去一半,暑氣正濃,卻蒸發不掉人的興致,有些人偷偷摸摸地就上岸了。合規矩與不合規矩的,都舍不得放棄用腳踩一踩踏實的陸地。
破浪塢收留的異地的亡命之徒,做完交易之後,自然要上岸快活一番。
劉氏兄妹與青牛四使不能在此地上岸玩耍,平生不樂翁對他們一再叮囑。但是這些難不住薑靈毓和劉蘿這些年輕人們。年輕人們一旦私自上岸,青牛四使自然有了上岸的借口,船主唯一的愛女,離不開四個伯伯的強力護佑。
船老大薑酒樽悄悄約上揚雲泥,也劃了一艘小船上了岸。
薑酒樽帶著揚雲泥來到海邊小鎮的一個酒館裡,找了一處靠裡的位置,靜悄悄坐下,打算小酌一番。
酒館裡人聲嘈雜,各色人等,呼叫著各自的豪情壯志。
薑酒樽雖有行走江湖的經驗,卻只顧沉浸在偷歡的閑暇裡,無視這些刀尖上舔血的眾人。揚雲泥初出江湖,更是看不懂這些吆五喝六的門道,對著嘈雜聲也只是充耳不聞。
但還是有一陣激烈的喧嘩引起了他倆的注意。
只見正在大聲喧嘩的兩個人,正在和鄰桌的幾個人置氣。從他們的話裡話外猜測,應該是這兩個人看上了對方手中的兵刃,想要出價購買。對方把這種想法直接斥為荒唐,兵刃是行走江湖的憑仗,比護身符還要真正地護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拱手相讓。
這樣的拒絕和奚落使那兩人勃然大怒,從桌子旁走開,走到酒館中間的過道上,想要和對方徹底地掰扯掰扯。
揚雲泥看到這兩人的裝束時,啞然失笑。只見這兩個蓬頭垢面的粗野大漢,滿身的綾羅綢緞,把袖子擼在肘彎,腳下踩著露出腳趾頭的破鞋。這種穿戴的不協調,在這個世道意味著什麽,自然是不言自明。
與揚雲泥相比,薑酒樽更能看出其中的端倪。聽著兩個人的口音,明顯是膠州人士,流落到此地,自有其中的緣由。
嘈雜的高潮過去了。看來這兩人嘴巴上吃了虧,奈何不了對方一桌子的人。臨離開酒館時,其中一人忿忿不平地說:“終歸有一天,俺們想要什麽,就能要什麽。”
他們離開了,後面的人送之以無情的哄笑。
哄笑聲中,兩人離開。又有兩人進來。他們的身後,跟隨著八名仆從。
走在左首的,是辛妙約之子辛岩。其人氣質不凡,身姿挺拔,步履飄搖,一副楊柳俯水的瀟灑。
走在右首的,是劉汗宏之子劉暢。其人神色沉著,一步一頓,步步經心。
跟隨他們的仆從,後發先至,匆忙為他們清理出一張靠窗的桌子。
越州觀察使劉汗宏與越州第一商戶辛妙約的公子, 周圍的人都敬重避讓,酒館裡的聲音頓時消停下來。酒館裡一安靜,使得原本混亂的氣氛也變得雅致起來。
這時,外面又走進了兩人,是兩個正值芳齡的姑娘。
走在後面的一位,衣裝整齊,端莊的發飾掩蓋不住滿眼的活潑靈動。
走在前面的一位,衣裝簡潔,黛山渺遠,目含清泓。引人注目的是,這姑娘赤足踏在地上,腳趾抓地,神氣俊朗。
揚雲泥凝目看時,薑酒樽小聲說:“紅孩兒,不要緊盯著瞧。”
他們沒有緊盯著瞧,酒館裡的江湖怪客們卻奇怪地緊盯著瞧個沒完。
來者正是薑靈毓和她的同伴劉蘿。
薑靈毓在海崖與大船上長大,從小習慣了赤腳,無拘無束慣了,就是上了岸,也是兀自行事,不管他人的眼光。
薑靈毓剛跨過酒館的門檻,正往前走,足前的地面上,突然多出了幾十顆棘刺。
是辛岩故意把棘刺灑在了地面。
薑靈毓也非善輩,不吃這眼前虧,腳貼在地面上,將棘刺斜踢飛向辛岩。
辛岩在店外發現薑靈毓時,就起意要捉弄一番。
辛岩注意觀察了一下,竟然發現薑靈毓的不事修飾,卻是一副自然灑脫的野性之美。那黑白分明的雙眸,顧盼生姿,清澈迷人,全不似那種塗脂抹粉的浮華。
這一注意,竟然使辛岩迷失在他前所未見的空明裡,仿佛在濁氣逼人的酒肆裡,突然聞到空谷幽蘭沁入心脾的芳香。辛岩醉漾在似錦繁花之外的純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