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暑氣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倏然而至。風卷著熱浪撫摸著田間沉甸甸的麥穗,一頂頂草帽忽上忽下,手中的鐮刀滋啦滋啦收割著成熟的喜悅。
偶爾還有一些沒有熟的麥子,泛著濃濃的青氣,不過也都逃不出在田邊玩耍的辰陽的手心,一把把的都被撿起來,然後在田地邊上的土溝裡升一把火,將那些小麥放在上面烤,等烤得有些發黑的時候便拽下穗子,顧不得燙,用手搓開,雙手因為搓麥穗而黑的像掏過煤,一把塞進嘴裡,清淡的麥香夾著煙熏的材火味總會換來片刻的滿足。
“衛辰陽…這榆錢兒都老啦,不能吃啦!”
沈茂富騎在高大的榆樹杈上,嘴裡呸呸呸的吐著老到發澀的榆錢兒。
沈茂富今年七歲,不胖不瘦,四方臉,黑色的眼珠只有少許眼白,看上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深邃,挺直的鼻子下卻有一雙厚厚的嘴唇,說起話來甕聲甕氣。他家挨著舅家,是辰陽在這倆月裡交到的唯一的朋友。
“不能吃你就趕緊下來吧,我麥子都烤好了。”辰陽一邊吹著烤焦的麥麩,一邊仰頭衝著樹上的沈茂富喊。
“嘿!”沈茂富熟練的下到距離地面不到一米的位置跳了下來,跑到辰陽身旁盤腿一坐,接過辰陽手中收拾乾淨的麥粒,一把塞進嘴裡。
“俺叔跟俺嬸兒今晌午從省城回來了,你知道不?”沈茂富含糊說道。
“我又不認哩他們,你給我說這幹啥?”辰陽顯得很疑惑。
“你猜他們為啥回來?”
“為啥?”
“辦學校!”
“辦學校?”
“對呀,我就等著上俺叔辦哩學校嘞,你跟恁舅說說,等開學了咱一塊兒吧。”沈茂富眼裡透過一絲期許。
辰陽望了一眼正在地裡勞作的舅,答應了下來……
“你怎知道的?”舅喝了一大口瓷碗裡的“稀糊塗”,嘴唇沿著瓷碗轉了大半圈。
“沈茂富後晌跟我說的啊。”辰陽也啄了一小口,回答道。
“那也中啊,利偉還是個大學生呢,他家裡那口子不也是個大學生嗎?”妗子說。
“白管中不中吧,吃完飯我去他家串個門,問問怎回事。”舅站起身,又去灶屋盛飯了……
麥場上豔陽高照,舅開著拖拉機,後面拉著沉重的大石滾,在鋪有一尺多厚的麥子上一圈一圈的來回碾壓,大姐玉芝和二哥玉傑則跟在後面手持鋼叉不斷的翻鬥著麥穗,以便能夠讓所有的麥穗都被碾到。
被麥秸垛擋著太陽的一塊陰涼下,辰陽正靠著麥秸垛席地而坐,百無聊賴看著玉嬌和曦月玩抓子兒,從屋簷上落下的碎瓦片,被磨成11顆大小均勻的四方塊,在手心手背上來回的飛舞。
“辰陽,你上學的事咱舅怎跟你說哩?”曦月在抓最後四顆“子兒”的時候沒有接住“頭子兒”,顯得有些懊惱。
“就是沈茂富他叔跟他嬸以前不是在省城當老師嘛,現在回來了要辦個學校,”辰陽叼著麥稈,學著大人抽煙的樣子,呼了一口氣。
“在城裡待哩好好哩,為啥要回來呀?”玉嬌顯然也來了興趣。
“我聽沈茂富說好像是以前他家可窮,他爺跟他奶死嘞早,剩下他爹跟他叔兩個小孩兒,是被村裡的人一起養大哩,說是吃…吃啥飯長大哩來著?”
“百家飯!”曦月白了辰陽一眼。
“哦,對對,百家飯,現在不是條件好了想著報恩呢嗎,
就回來辦學校呢。” “咦~他叔家賺了多少錢啊?還能辦學校呢?”玉嬌稚嫩的臉上寫滿了疑問。
“說是辦學校,其實只有一年級跟二年級,就在他叔家裡面上課,還不收錢,書本都是他們給準備,俺舅說準備去那上學哩都是家裡可窮嘞。”辰陽咂咂嘴,也顯得有些驚訝。
“那你上完二年級,我跟玉嬌也該上初中了,到時候可就你自己啦!”聽完辰陽的話,曦月若有所思的提醒。
“那沒事,到時候我跟沈茂富一塊。”
……
夜幕緩緩降臨,吹起了陣陣暖風,這個時候是揚場的好時機。妗子也已做好了晚飯,交待了玉珍在家看好火,以保證孩子們回家能吃上熱飯,剛到麥場就拿起了木掀,一邊掀起麥粒奮力的楊向空中,一邊囑咐著玉芝領著弟弟妹妹們回家吃飯。
五黃六月,是農村最繁忙的時候,收完麥後,玉米,茄子,豆角,黃瓜等等各種適時的蔬菜瓜果都該播種了,舅和妗子會領著玉芝,玉傑,玉珍,玉嬌和曦月,全家老少在地裡各種忙碌,記憶最深的便是舅和妗子背著綠色的藥桶,在炎炎烈日下給棉花打藥,有時候實在太熱,也會身披月光,頭頂星辰的在地裡忙活,除草、施肥、澆水這些活兒也就落在孩子們身上。舅不讓辰陽下地乾活,每當這時,辰陽就領著大黃和老灰在地埂上追逐嬉戲。
傍晚,飯後的人們三三兩兩坐在樹蔭下納涼,有一搭沒一搭的絮叨著家長裡短,村外的樹林裡會閃過一道道的光束,辰陽也會叫上沈茂富,拿著手電筒去摸爬蚱,摸得多了,便會炸熟上桌;摸得少了,就換成了雪糕。
農忙無閑時,卻可忙裡偷閑,雨時,辰陽會來到前院纏著姥爺給他雕刻木劍、木手槍,姥爺也會用他那顫巍巍布滿老繭的手滿足孫兒的願望。拉過一個小竹凳,坐在上面半蜷著身子,雙手托腮:銜泥燕,聲縷縷,尾涎涎——屋簷下的幾隻燕子啾啾啾的和著雨落下的聲音,忽快忽慢,宛如天籟。
“辰陽,快點,走走走!”
雨勢稍弱,院外便聽見了表哥玉傑急促的呼喊聲。
“怎了哥?”辰陽站起身。
沈玉傑站在院門口,衝著辰陽招手:“快點快點,帶你摸魚去。”
看著撒丫子跑出去的辰陽,姥爺衝著玉傑喊道:“你看好恁兄弟!”
“知道啦!”
把正在院子裡放紙船的沈茂富也叫了出來,三人便風風火火的跑到村頭的河邊,那被王瘸子開拖拉機壓斷的石橋也已經修好,剛剛沒過膝蓋的河水裡還隱約可見幾塊殘破的石板。
“呼~”沈茂富抹了把臉,深深出了口氣,:“玉傑哥,這根本就摸不到魚啊!”
“你慢慢來啊,你跟打仗嘞樣,有魚也叫你嚇跑了!”沈玉傑彎著要,雙手在水中摸索著。
“你不也沒摸著嘛,還好意思說我哩。”沈茂富顯得很不服氣。
“你個小屁孩兒!”
沈玉傑突然站起身,雙手合攏,一捧捧的水不斷的潑向沈茂富。沈茂富見狀,扭過頭,嘴裡啊啊啊啊的胡亂著拍打著水面,濺起一陣陣水花,卻一滴沒落的全都淋在自己身上。辰陽看著沈茂富有些滑稽的樣子,笑得一屁股坐在水裡。
玩累了,三人坐在河邊擰著濕透的衣服,太陽適時的趕走了烏雲,空氣瞬間燥熱起來。沈玉傑將衣服搭在背上,忽然將小拇指半彎著含在嘴裡,咻——咻——兩聲清澈的口哨聲響徹雲霄……
一灰一黃兩條狗在河裡歡騰……
“誒,對了,我教給恁倆幾句英語吧?”沈玉傑一時心血來潮的說:“聽好啊,比如說以後恁要見了不認識的人,想知道人家叫啥名,就可以說What's your name?意思就是你叫什麽名字?要是人家問恁叫啥名,比如說問我吧,我就可以說My name is Shenyujie,意思就是我的名字叫沈玉傑,記住了吧!”
“我次啥?”辰陽茫然不解。
“賣啥?”沈茂富一頭霧水。
“就恁倆這樣,我看上學了也是學生混子!”沈玉傑顯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摸不著魚,去上邊淺水坑裡抓泥鰍去,”說罷,不等二人有回應, 瀟灑的對著河裡吹了聲口哨,領著大黃老灰向河上遊跑去……
八月底,雖已立秋,暑氣未歇。太陽不舍的沉下,奮力將更絢麗的色彩射向天際,綺麗的晚霞,猶如給天邊的雲穿上了美輪美奐的華麗錦衣。
沐浴著溫熱卻不焦躁的夕陽,村裡的孩子們人手一把小竹凳,三五成群嬉戲打鬧著走向沈茂富的叔叔家,因為馬上開學了,那裡今晚上放露天電影!
90年代末,在偏遠的農村裡,整個村莊也就那麽幾家有彩電,雖說電視機已算不上什麽稀罕物,但一場難得的露天電影也會吸引著全村的男女老少。
為了以後讓學生們玩耍,沈利偉家的院子已經收拾的空蕩且平整,僅剩的幾顆高大榆樹正好可以掛電影幕布,四方的幕布黑邊白面,請來的放映員調試著電影機,光射向熒幕布,一些調皮的孩子在幕前做著千奇百怪的動作,手指擺出小鳥,手槍等各式各樣的手勢,樂此不疲的玩耍著影子遊戲。直到放映員調試好機子,才不舍的做回自己的小板凳上。
港式武俠滿足了孩子們的大俠夢,將近兩個小時的電影放映結束,孩子們還戀戀不舍的不肯離開,回家的路上,女孩子們討論著林青霞,張曼玉的美豔,男孩子們則拿著樹枝嘿~哈~嘿~哈~的模仿著電影裡的動作,還在為誰扮曹少欽,誰演周淮安而爭吵。
月光沉寂如水,喧鬧過後的農村顯得異常安靜,辰陽躺在床上,想著沈立偉家新蓋的屋子裡那些桌椅板凳,想著光潔發亮的黑板,帶著忐忑、興奮和向往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