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奇上一次見到畫家,還是年前籬笆的事,年後當他有一天到那家製作公司去找他的時候,卻被告知畫家只在那裡幹了一個月。
畫家就像從這座城市裡消失了,意外的是,連那些催債的電話也消失了。
但再一想,他和畫家已經相識四五年了,在酒館喝過的酒也能堆滿一面牆了。他要是真的要走,起碼該給自己發一條短信,或者去酒館再乾一瓶啤酒。
戴奇的上班路有大把的時間,他有時會選擇不同的路線,留意著馬路邊上、公園門口、這個城市他能看到的每一個角落。這半年多來,他以這種的方式尋找著畫家,逐漸這形成了一種習慣,遇則欣然,不遇也坦然。
畫家這樣的人,其實很容易從人群中一眼看到,哪怕是一個陌生人也會被他引起注意。
雙肩包隻挎一個右肩,帽簷壓得很低,他的包透著一種“髒亮”,黑色紅線條的帽子像修改了暗度,永遠回不到最初的一絲鮮亮。走起路來很快還總是低著頭,只顧及眼前一兩米,時常快要與人撞個懷,顯得毛毛躁躁。
他透著濃濃的風霜痕跡,像一個本應穿越無人區的人偏偏選擇在城市裡遊走。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戴奇沒有急於打招呼,他怕一次冒失,真的會讓畫家永遠離開。
一連幾日,戴奇發現,生花街這一片是畫家經常出沒的地方。一般在天要黑的時候,他會坐在公園門口的木椅子上發一會呆、抽上幾支煙,然後他會沿著這條街反覆走上幾遍,等到入夜的時候他就會走進公園裡,再也見不到他出來。
戴奇在木椅子上坐著,時間差不了多少的時候,畫家出現了。
他坐下剛點著煙的時候,忽聽戴奇疑聲出來,“畫家?”
畫家登時站了起來,把煙一扔看也不看戴奇,轉身就快步離去。
戴奇大步追上,“我是戴奇,我是戴奇!”
畫家依然不理,又是快走了幾步,似乎才意識到什麽,終於停了下來。
“老戴,你怎麽在這?”
“亂溜達,走,喝酒去。”
畫家很是慌張,左顧右盼,似是生怕再有一個人認出自己似的,“不去。”
“酒館裡面怎麽裝修你可是答應過的。”
“改天再說。”
戴奇把他攔住,“就這附近,老規矩一瓶啤酒,我有事情要和你談。”
從未見過一瓶啤酒的事也能讓畫家如此猶豫,他微微側過頭,好像是在看來往的車。當他轉頭看向戴奇的時候,從這雙眼睛裡,戴奇看到的滿是懵怔與恍惘。
半年不見,他發現畫家的變化太大了,有時候,皮笑肉不笑不代表虛偽,有的人是當真無法舒展笑容,或者說他連自己的這副皮囊都無法控制。
可怕的是,從前的他就不是個正常的人。
顯然,這是個徹底抑鬱了的中年男人。
隨便選了一個酒吧,畫家要了一個角落,沒窗、暗燈、隔斷很厚。
戴奇守約,隻點了兩瓶啤酒。
“半年多了,怎麽不來酒館了?我還以為你掛了呢。”
“說實話,挺想就這麽掛了的,一了百了。”
“你這種人只有一了吧,哪來的百了?”
畫家苦笑,戴奇一句仿佛把他們拉回了酒館的氛圍,他一口就喝了半瓶酒,而後反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我這樣的人已經廢了,你看我現在還能和你說話,保不齊明早我就會用膠帶把自己封住了。
” “去忙你的酒館,我,我……”說話間,畫家的手抖了起來,而後他又落下拳頭砸在桌上,呵呵呵呵笑了起來。
“行,那這一頓就當送別,不過你是怎麽廢了的,我也少走點彎路。”
“我自己選的路,我自己走崩了,我畫畫、我投稿、我在各個平台發布,我水平真的不行,可是架不住我頭鐵啊!畢業那年我要以此自由謀生,畢業十年了,我還不如個鬼!”
畫家知道自己要走了,他也比往常更放肆了,而且這座城市裡,惟一還能讓自己願意說點什麽的人,也就只有這眼前人了。
“要說活該,沒有比我再活該的人。老戴你知道嗎,我本來可以做教師,我本來可以去幹廣告,可我當年唾棄那些,我有志、我志不在此,那時候我的心境是何其瀟灑,可到頭來那種自由是蠱惑、是蠱惑!”
畫家哆哆嗦嗦點起煙,一口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他的眼睛突然很紅,他的面龐襯托著這道紅,都快要扭曲了。
“但是我不後悔,我覺得自己只是差了一點運氣,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相信厚積薄發,我相信時來運轉!可是可是……”
笑不知所起,泣也不知幾時驟,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摘下帽子哧哧撓著頭皮,一邊發出胸腔塊壘被擊碎的吭吭聲,一邊又啕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可是我都三十四了呀!卻還讓家裡為我還債, 你說我還活著幹什麽!老戴,你看我是個孤魂野鬼,其實我也是有家的人,我有家、家裡有地、地裡有莊稼、莊稼有金穗。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畫家,畫家怎麽能種莊稼呢?”
戴奇無言以對,但這樣的話讓他內心很是動蕩,讓他斂不住神情。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和你說的其實是理想,當聽到這個東西,你是不是要笑死了。”
“我不懂你的事,也不懂什麽投稿的事,更加不懂你是懷才不遇還是運氣太差。但我知道,籬笆牆是酒館最大的亮點。”
“老戴,所謂懷才不遇,其實多數還是因為自己無才。”
戴奇忽然站了起來,這是他今晚聽到最喪的一句話,也由此看到一個何等心如死灰的畫家。
“我隻問你一句話,你的東西是不是希望被更多人看到?”
“幹什麽?再加一層籬笆嗎?”畫家嗤笑,“那只是因為製作而出,人更容易被光色吸引,那是燈與光的襯托,你隨便換一個設計師,效果還是一樣的。它強在表現而不是內容,你居然還不知道?”
“可要是從今往後,你畫出來的所有的東西都能製作呢?都有光與色呢?”
畫家也站了起來,先是超級嚴肅的面孔,而後不知為何又嘿嘿了出來,“老戴,心意我領,可是別給我捐款,留點尊嚴,我謝謝了。”
“坐下,給你看點東西。”戴奇沉聲。
畫家滿心濤浪,可這一瞬,顯然是戴奇更洶湧。
“老板,來一打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