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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且慢》第二十六章 近鄉
  綠草填滿了石板的縫隙,斑駁的路面兩側零星立著幾個翠綠色的小風車,順著小路走上七八十米,便會看到一座客棧,藤蔓爬得到處都是。

  客棧很小,只有兩層,一層有處前廳,中間是一片小水塘,立有一座假山。兩個秋千椅的中間有一個小門,穿過小門左右各有五間客房。

  褐色的木製牌匾上只寫著兩個字——近鄉。

  在那牌匾的兩側,懸著兩個風鈴,是相對來說不太常見的竹風鈴。

  它的結構大致分為兩部分,上方是一個竹片拚就的小房子,前後掏出兩個拳頭大小的圓孔,裡面是白色磨砂罩住的蠟燭燈。下方則是懸著的五根竹筒,有一半被削開像匕首一樣垂著。

  這近鄉客棧的老板就是“老軻”。

  老軻五十左右,總是穿著寬大且樸素的衣服,樣貌有些富態,兩個很大的耳垂,總喜歡握著一個褐色的小茶壺。

  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從來不用手機也不會用電腦,除了煙酒茶,他生活中消耗最多的是電池。

  水塘外圍的小石垛,二人並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張木桌,上面放著一壺沏好的茶。

  “可真是許久未見了,怎麽這氣色看上去大不如前。”

  “煩人的事情太多了,來你這偷個清淨。”

  “我今時看你,像一根青了的白蘿卜,疾在腠理,刮多少層都沒用。”

  戴奇煩氣得瞥了他一眼,老軻又說:“觀你面相,透著由內而外的腐敗感,眨眼都不似從前利落,更令人擔心的是,還不是缺錢的事。”

  “你說話總是這麽中聽。”

  老軻笑了笑,把茶杯往戴奇這邊推了推,“發生什麽事了,不至於吧。”

  “不是一兩件事。”

  “讓我猜猜你的狀況,你應該是感覺自己被關在一個籠子裡……”

  戴奇抬手止他,“隨便問一個心情不好的人,都是關在籠子裡。”

  “你且聽我說完,我說的是馬戲團的籠子。”老軻悠悠喝了口掌中小壺茶,“舉例子啊,只是舉個例子,你是那隻猴子,今天配合山羊演走鋼絲,明天配合狗熊演跳高台。任何一家馬戲團,猴子都是標配,觀眾未必稀罕你但都能看到你。”

  戴奇憋著一口氣,“軻大師可有解法。”

  “我要是你,我會選擇離開一段時間,這座城市對於你來說像一口泥潭。當你未必真在乎的人卻滿心依賴你,你的背後卻只有一個人爛醉的酒瓶,是該走出去的時候了。”

  老軻是戴奇見過最通透的人,也最犀利,毒舌不足以形容他,他看待事情的視角也很毒。

  “人活著最大的誤區就是認為自己很重要,在人際上,誤把這點與面子掛鉤,在感情上,都認為自己是對方最刻骨銘心的一段,這很悲哀。”

  “可是回來之後就沒有泥潭了嗎?”

  “有的人會自動遠離,你要知道,這城市裡的很多人都缺乏慰藉,從朋友那裡獲得是代價最小的,同時這也意味著他們的道別連個揮手都沒有。當你回來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有沒有你,一切照舊。”

  說話的時候,老軻捏著串珠,每一顆都有拇指大,上面刻著深奧的文字,看他慢悠悠拈著,像極了配合真理的道具。

  ……

  中秋一過,酒館要再度營業了,那些各種理由請假的家夥們也該回來了吧。

  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戴奇很害怕這些電話。

  “請問你認識孟濤嗎?”

  “不認識。”

  “他在我司欠款14萬,目前已逾期三個月,限他在一周內還清最低額度,否則我們將訴諸法律渠道,另外……”

  不等對方說完,戴奇掛了電話,而後把這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片刻之後,又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戴奇無法再忍受,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當戴奇來到酒館的時候,看到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坐在籬笆上。

  他不停抽著煙,外套有些大,褲子也有點肥,細看去還有幾個煙燙的小窟窿。穿著一雙棕色的皮鞋,只是擦了個鞋面,縫隙裡有很多泥土。

  “你就是戴老板吧?”

  戴奇剛走過來,他便迎了上來。

  “您是?”

  “我是大凱的父親,早就聽他說起過你,說你人很好、很照顧他,真的謝謝你。”

  “您太客氣了。”

  戴奇把四筒的父親請到店裡,開了一瓶涼的果汁。

  “戴老板,如果你能見到大凱,麻煩你幫我向他認個錯。”

  戴奇有些驚訝,立時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叔叔,發生什麽事了?”

  “他帶了一個姑娘回去,我太高興了所以喝了點酒,可這人老了啥也不行,也不知道怎麽的,我就覺得那姑娘是個騙子。我把人家給轟走了,大凱也和我鬧翻了。我現在找不到他,我腸子都要悔青了,挺好的一個姑娘,我是哪隻眼睛中了邪呀!”

  四筒的父親越說越激動,他捶著腿,看得出來那無盡的懊悔。眼角泛起淚光來,拿長長的袖子的拭了拭,“後來我想明白了,大凱雖然這幾年說話有時候著三不著兩,可他不管怎樣也不會拿一個大大方方的姑娘回來騙人呀。唉!我真是個完蛋玩意!”

  仔細看看這位父親,他的膚色像老舊的磚瓦一樣黑紅黑紅,歎息時、激動時,臉上的褶子皺成了一個團,似乎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舒展開來。他的嘴角總是向下,隔著兩米遠,都能聞到濃濃的旱煙味。

  “戴老板,你能找到大凱的是不是?”不等戴奇回答,他又忙說:“找到他以後,你和他說,宅基地的房子差不多了,過幾個月我和他媽來城裡選選裝修的東西。他們想在城裡住就在城裡,想回來就住這小樓。”

  “這次這個事,我錯了,錯大發了!”老父親的嘴角撇得更沉了,“我怎麽會那麽想呢?我怎麽會那麽想呢!”

  戴奇心念難平,什麽時候,一位父親與兒子的真心話,都能奢侈地說給一個“第三者”了。或許那還不至於真心話,只是一句平常的傳話,那麽什麽時候,一位父親連和兒子簡單的溝通都沒有了。

  若是回到古時候,這酒館變成了驛站,一位老父親拿著泛黃的信件,想寄給那個遠方的兒郎,兒郎看一封家書,掩面而泣。

  近鄉遠鄉,都難歸鄉。

  然而這現世,兒郎就在這座城市,兒郎就騎行在大街小巷,兒郎節前還曾擦過這張桌子,而卻偏偏見不得他、找不到他。

  可惜的是,戴奇也找不到他。

  他找不到的,也不止四筒。

  好端端的團圓節,快要過成了每個人的“分水嶺”。

  寄托了無數美好的日子,緣何換來一地雞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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