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行在二環高架橋上。
天邊有一朵很美麗的雲彩。
戴奇已經有一周沒有回去過了,他點著一支煙,把半隻胳膊伸出車窗。
車裡懸著很多風鈴,有水晶的有木製的,有的掛在內視鏡下有的掛在車頂。他的臥室也懸著各種各樣的風鈴,有了這些聲音,他可以很快入睡。哪怕是心情再糟的時候,一聽到這些輕靈而自由的聲音,戴奇就很容易平靜下來。
然而這一刻,似乎是個例外。
那一箱沃克丁是蚱蜢送的,而又是誰送給蚱蜢,戴奇便不得而知了。
戴奇拿出手機撥了蚱蜢的號碼,響了三聲他又匆匆掛掉了。
過了不到十分鍾,蚱蜢回過電話。
“老戴,客人有點多,剛沒來得及接你電話。”
“這周末去你那理個發。”
“你來理發還用約?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沒事,在開車,先這樣。”
手機剛放下又響了,屏幕顯示著“筒子”。
“奇哥,王楊那邊的人同意私了了,可是他們要五萬。”四筒的聲音顯得很無力,“要我說這筆錢不能掏,奇哥你沒賣假酒,酒是你請的,我可以作證,這算私人的事,不管他們怎麽鬧,就算打官司也花不了這麽多。”
“剩下的你不用管了,明天準點來上班。”
四筒沉默了一下,還想說點什麽的時候,戴奇把電話掛了。
雲彩漸漸散了,下了高架橋開始堵車,旁邊的車裡放著青芥子的新歌《夢的十二蹤》。路邊的小情侶又在吵架,吵著吵著愈加洶湧,唾沫濺到了駛來的外賣箱子上。
戴奇為結婚租的這處房子是兩梯兩戶的構造,獨立電梯還有一處入戶前廳,無論是電梯轎廂還是前廳都掛著一幅畫,準確地說,是一幅畫被複製了八幅。
這似乎是一副著名的油畫,戴奇卻一直沒能想起它的名字,而且它還經過裁剪。也許是畫框的尺寸不合適,也許是稀疏頭髮的神父太醜了,這幅畫竟然生生把左側神父的那部分切掉了。本來神父要給新娘戴戒指,這一來仿佛新娘要推開門也似的,她的面容沒有一點回家的喜悅,看上去更古怪了。
戴奇不想出入對著那樣兩張臉,可房東專門交代過,什麽都可以動,惟獨這八個畫框得好好掛著。
一聲輕快的風鈴響,戴奇開了門,屋裡黑壓壓的。
他正要開燈的時候,忽然傳來一個冷幽幽的聲音,“不要開燈。”
戴奇嚇得一個激靈,只見餐桌下面,一個白衣女人靠在桌子腿上,窗外的燈光映出一副白花花的面龐。
“你怎麽了!”
陸雪披散著頭髮,她的神情像斯賓賽·摩爾刀下被抹掉了五官的雕塑,看到的是一種圓滑或是糙裂。
“發生什麽事了!”
“你不會懂的。”
戴奇向前走了一步,忽然被絆了一下,附身一看才發現這是一台筆記本電腦,離它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塊被摳出來的硬盤。
“硬盤出問題,可以修的吧。”
“修了三天了,你去吧。”
“你之前的東西沒有做備份嗎?”
“你不會懂的。”
一股莫名的火氣衝了上來,似乎一切都可以用“不會懂的”來回答。
當說起這幾個字的時候,陸雪的臉上寫滿了“話不投機”“對牛彈琴”,仿佛她那裡是“靈魂擺渡去何方”,自己這邊是“三斤醃肉怎麽煮”,
透著一種凌越之上的俯嘲。 戴奇不再多說一個字,回到了房間。
一屁股坐在床頭櫃上,一瓶敞口的咖啡把襠下濕了個透,讓人更惱。
這一片世界過於壓抑,比車裡壓抑、比哪裡都壓抑,安靜得讓人無法呼吸。戴奇起身把窗簾拉開、把窗戶打開,微風吹了進來,風鈴也跟著響了起來。
一聽到這個聲音,就像充滿煙油的肺敞開了一個通往春天潤雨的口子,它未必會讓人心情變好,但一定不會更壞。
可今晚,似乎又是一個例外。
陸雪衝了進來,她竟然還攥著一把剪刀!
“煩死人的風鈴!讓人爆炸的風鈴!招魂一樣的鬼東西!它什麽時候才能消停!”
戴奇從未見過這樣的陸雪,她像瘋了一樣到處剪著,可她根本夠不到風鈴,床單、窗簾和枕頭成了犧牲品。
戴奇並不製止她,布屑、棉花、絨毛飛得到處都是,這撕裂刺透的情境,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戴奇關了窗,叮叮鈴鈴的聲音消止了,風鈴聲一停,陸雪也靜默下來了。
“我要幹什麽來著,我要幹什麽來著。”陸雪呢喃,一遍遍問著自己。
她一隻手攥著剪刀,一隻手摸索起來,站起身來在屋中到處遊蕩,像失了魂一樣。忽然間,看到電視櫃上有一盤電蚊香, 不由分說把裡面的蚊香片抽了出來。
“這個節氣蚊子最凶,這種方法才管用。”
在戴奇詫異的目光下,陸雪竟然用剪刀夾住了一個蚊香片,隨後從床頭櫃上拿起火機,把那蚊香片點得像篝火也似的,燒了十多秒被她吹滅,青色的煙霧繚繞起來。
屬實有些嗆人,或許也更有效吧。
抬眼再一看,陸雪已經走出了房間。
……
第二天一大早,陸雪敲開了戴奇的房門。
她的狀態異常的差,耷拉著肩膀,就像腦後有個鉤子在提著她。臉色煞白,眼窩發青,不知是好久沒洗臉了還是哭了太多層,顴骨看上去黏黏的,蓋住了一小縷頭髮,像琥珀中的黑絲。
“我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你屋裡所有的損失我來補償,一千夠不夠。”
戴奇沒有說話,陸雪當下便轉了帳,“有沒有時間,我們客廳聊聊?”
客廳裡,陸雪拿出一張單子——
四月十一日,酒館假酒事件。
四月十四日,硬盤燒毀。
四月十七日,酒館賠款二十萬。
四月二十日,出版方解約。
“戴奇,我們必須當下!立刻!馬上離婚!現在這些事已經不是借口了,而是真真切切在發生!趕緊離婚止損,不然我們就要完蛋了!”
現在再看這張單子,戴奇不寒而栗,因為再往後的第五條赫然寫著“四月二十二日,酒館煤氣事故”。
照這麽下去,不離婚就得離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