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沈方真正認識朱碧雲了,這個女人不但霸道,而且霸道得很有水平,讓你無話可說,她就有這個能耐。
沈方想不通的是,她怎麽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婚前婚後判若兩人,從淑女一下子變成了潑婦,從溫柔體貼變為面目猙獰。顯然此前她一直在演戲,現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她。
我喝了她的迷魂湯,走火入魔了。沈方苦澀地想,不聽別人的金玉良言,被她耍得團團轉。
對了,那個賈半仙也不是東西!可恨他胡說八道,什麽好姻緣、什麽旺夫運,全都是屁話!
沈方氣不打一處來,決定去找賈半仙算帳,好歹發泄一下,否則就要活活憋死了。
他知道,賈半仙經常在天妃宮一帶出沒,給人看相算命。他到那兒一瞧,賈半仙正坐在牆根下曬太陽,好像睡著了,腦袋耷拉著,口水順著山羊胡滴裡搭拉往下淌。
沈方過去拍了他一下,由於窩著一肚子火,所以出手挺重。賈半仙嚇得蹦了起來,以為流氓地痞來敲竹杠,拔腿就要跑。沈方一把拽住他說:“跑什麽,是我!”
賈半仙松了口氣,抹了抹山羊胡上的口水說:“原來是你呀沈老板,你嚇著我了。”
“嚇你?我還要罵你呢!”沈方吹胡子瞪眼。
賈半仙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反正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你要罵我?為什麽?”
沈方瞪著他,顫巍巍道:“賈青峰,我們也算是老鄰居老相識了,我從沒虧待過你吧?”
“沒有沒有!”賈半仙油嘴滑舌:“沈老板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大好人,誰都不虧待!”
沈方嗓門一下高了八度:“那你為何要害我?”
賈半仙兩手一攤:“害你?這話什麽意思?”
沈方哼道:“別裝了!什麽意思你會不知道?”
賈半仙當然知道。他也住在崇德坊,那場喜糖風波他雖未目睹,但已有耳聞。此刻見沈方吹胡子瞪眼,一副要跟他算帳的樣子,心裡有點慌,於是捂著肚子喊:“哎喲,不好!我肚子疼!”
他弓腰曲腿,一邊說一邊溜:“對不起沈老板,我要上茅房,有話等我拉完屎再說……”
“你給我站住!”
沈方一把揪住他,吼道:“你想跑?沒那麽容易!今天哪怕拉在褲子裡,我也不會放過你!”
沈方雖然瘦骨伶仃,外表孱弱,但他做廚師經常甩鍋揉面,還是有點手勁的。賈半仙動彈不得,苦笑道:“沈老板,你平時和和氣氣的,今天怎麽這樣?吃錯藥了是不是?”
“我沒吃錯藥,我討錯老婆了!”沈方黑著臉說:“你替我合婚時怎麽講的?什麽虎狗相合好姻緣,好個屁!”
賈半仙誇張地在臉上抹了一下:“你看你,口水噴了我一臉!老鄰居了,有話好好說嘛!”
“還好好說呢,我氣都快氣死了!”沈方喊道:“都怪你不好!你不胡說的話,我不會娶她!”
賈半仙理直氣壯:“沈老板,話可不能這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算錯一回也很正常……”
“你別找借口!”沈方打斷他:“你不是研究周易十幾年、本事大得很嗎?恐怕你不是算錯,而是得了她好處吧?”
沈方這話原本是氣頭上脫口而出,沒想到賈半仙臉色一下變了,慌慌張張道:“不不!沒有沒有!”
沈方喊道:“你別想賴!肯定是這麽回事!”
賈半仙連連擺手:“不,
不是她,我和她根本不認識。” “不是她是誰?”沈方追問。
賈半仙低下頭,悶聲不響。
沈方吼道:“你別裝啞巴!到底得了誰的好處?你說!”
“是……是歪嘴婆……”
賈半仙終於支支吾吾的回答了。沈方感覺像是被人敲了一棍子,眼冒金星,腦子裡嗡嗡直響。
賈半仙喃喃道:“實話告訴你吧,歪嘴婆給了我一塊大洋,要我照她的意思說,否則就要讓賴麻皮收拾我,敲我的飯碗。歪嘴婆跟地痞流氓有來往,我惹不起她呀。”
沈方恍然大悟,原來這場戲是歪嘴婆一手導演的。她先用“老牛吃嫩草”激我,然後讓朱碧雲向我求救,製造一場“豔遇”,再讓她扮淑女騙我上當。明白了!全明白了!我真是個大傻瓜,竟然乖乖的被她牽著鼻子走!天底下找不出比我更傻的人了!
沈方憋悶得氣都透不出來,要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真想狠狠打自己兩巴掌。
“對不起沈老板,我也是被逼無奈。”
賈半仙從口袋裡摸出兩塊銀元,顫顫悠悠的朝沈方遞過去:“這是你給我的,還給你……”
“你這個害人精!我被你害得好苦!”
沈方跺了跺腳,轉身走了。
他是來找賈半仙發泄的,現在目的已經達到,吼也吼了罵也罵了,但他心中的憤懣非但沒有減輕,反而還加重了幾分。自責和憂慮深深地折磨著他,令他欲哭無淚。
人們常說,屬啥像啥。但他雖然屬虎,性情卻像綿羊一般溫順,從不跟別人爭鬥。朱碧雲那副惡狠狠的樣子,他想起來就害怕。這還是剛開始,以後的日子長著呢,怎麽過啊!
沈方低著頭,走一步歎一口氣,心想我自己吃苦頭倒也罷了,活該自作自受,可是媛媛也受了連累,她的日子更不好過。唉,我怎麽對得起她?怎麽對得起她媽媽?
沈方走到離飯館不遠的地方,忽聽得有個女人叫他:“喲,這不是沈老板嗎?/沈老板!沈老板!”
他停下了腳步,一個甜膩膩的聲音傳到他耳邊:“沈老板作新郎倌了,恭喜恭喜啊。”
他扭頭一看,歪嘴婆正笑嘻嘻的朝他甩著花手絹。他緊握雙拳站在那兒,滿腔怒火像岩漿似的咕嘟咕嘟直冒泡。
歪嘴婆是個很機靈的人,用上海話來講,腳踩尾巴頭會搖。但今天她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沒注意到沈方的臉色有多難看,一扭一扭的走過來說:“沈老板,你結婚怎麽不請我吃喜酒啊?”
沈方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他拚命忍耐才沒這麽做。
“難道你忘了,是我把朱碧雲介紹給你的?”
歪嘴婆不識相,還在那裡邀功。沈方咬著牙說:“你做的好事我怎麽會忘呢?多謝你了!”
歪嘴婆仍未看清形勢,把反話當成了真話,笑道:“我喜酒沒吃到,喜糖總該有的吧?”
“你還想吃喜糖?”沈方忍不住大叫:“沒請你吃耳光就算便宜你了!你這個害人精!”
歪嘴婆愣住了:“你說什麽?請我吃耳光?為什麽?”
“你自己心裡明白!”沈方喊道:“我沈方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設圈套害我?”
歪嘴婆裝糊塗:“你的話我聽不懂,誰害你了?”
“就是你!”沈方咆哮起來:“那天夜裡朱碧雲向我求救,肯定是你安排的!她裝作賢妻良母,也是受你指使!”
“你說到哪兒去了,沒有的事!”歪嘴婆矢口否認。
“哼,還想賴!”沈方氣得渾身顫抖:“你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現在我全都明白了!這件事前前後後都是你在搗鬼!”
歪嘴婆見賴不掉了,開始狡辯:“什麽搗鬼不搗鬼的,別說得這麽難聽好不好?我煞費苦心為的啥?還不是可憐你?這把年紀了還打光棍,想幫你討老婆成個家……”
“你幫我?明明是害我!”
沈方氣極了,跳著腳喊:“你這個陰險的老妖婆!你六親不認,隻認得錢!為了錢什麽下作事都乾得出來!”
沈方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平時跟誰都笑眯眯的,這麽大聲嚷嚷還是平生頭一回。
這一帶有不少小店小鋪,人們聽見他的怒吼聲,紛紛湊過來看熱鬧,雖然不知原委,但他人緣好,大夥一邊倒都向著他,七嘴八舌拿歪嘴婆開涮,像開批鬥會似的。
“沈老板,你說的這不是廢話嗎?歪嘴婆要是不下作,就不叫歪嘴婆了!”
“別這麽說,歪嘴婆還是蠻有本事的,騙死人不償命,女人當中有幾個像她這麽能乾?”
“別說女人了,男人都比不上她!”
“歪嘴婆憑著她那兩張嘴皮子,賺了不少黑心錢呢!瞧她紅光滿面的,過得多滋潤!”
歪嘴婆遭到圍攻,惱羞成怒,大叫道:“你們說的沒錯,我就是要錢,越多越好!世上哪個不要錢?不要錢的是傻瓜!”
歪嘴婆死豬不怕開水燙,大夥被她弄得乾瞪眼,反而沒話講了。
歪嘴婆各個擊破,先把旁觀者鎮住,然後轉向沈方:“不瞞你說沈老板,你猜對了,那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激將法、美人計,再加上扮豬吃老虎,一下就把你搞定了!”
沈方切齒道:“好好!算你狠!算你狠!”
“不是我狠,而是你笨!”
歪嘴婆甩著花手絹,用惡毒的口吻說:“你太笨了!笨得碰鼻子不拐彎!實話告訴你吧,朱碧雲為了感謝我,給了我白花花二十塊大洋呢!這都是你的錢!哼,氣死你!”
沈方臉色煞白,哆哆嗦嗦,他真的快要被氣死了。
“我還要告訴你,她家根本不是什麽書香門第,”歪嘴婆說:“據我所知,她爹是殺豬的出身,後來開了一家肉鋪,不久又倒閉了。讓她裝淑女,實在是難為她了。”
沈方氣得直翻白眼。
“另外我還要提醒你一聲,”歪嘴婆接著說:“朱碧雲是有名的雌老虎,凶得不得了,發起飆來連我都怕。 她前一個老公莫先生吃不消她,被她活活給作死了。沈老板,你也要當心一點哦,別落得跟莫先生同樣的下場。”
這番話戳心戳肺,聽得沈方面如死灰渾身冰涼,站都站不穩了。
歪嘴婆見苗頭不對,怕真的出什麽事情,慌忙甩著花手絹溜之大吉。
阿牛從飯館裡奔出來扶住沈方,緊張地問:“師父,你怎麽啦?臉色這麽難看,出了什麽事?”
沈方指著歪嘴婆的背影,顫顫巍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阿牛安慰他:“那個老妖婆盡胡說八道,屎殼郎打噴嚏,滿嘴噴糞。師父別理她,我扶你回去歇一歇,走吧。”
沈方搖著頭連聲哀歎:“我真糊塗、真糊塗啊!我上了歪嘴婆的當,引狼入室!”
阿牛不知說什麽好,只能陪著歎氣。
沈方越想越憋屈,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真是個笨蛋!混蛋!傻蛋!活該被人家騙!”
“師父別這麽說,”阿牛勸道:“師父不笨也不傻,只是太老實了,容易輕信別人。”
沈方眼淚汪汪:“唉,我這樣的廢物還活著幹什麽,害人害己,乾脆死了算了!我……”
“行了行了,”阿牛趕緊打斷他:“大過年的,別說不吉利的話,快走吧,回去歇一歇。”
沈方這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三,還在春節裡。
他深深的歎了口氣,心想假如歪嘴婆剛才沒瞎說,朱碧雲的前夫真是被她活活作死的,恐怕我早晚要步其後塵。
天啊,怎麽會這樣?簡直是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