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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夥伴》第二十七章 哈姆萊特
  林永年在痛苦中飽受煎熬,而龐金海卻在歡樂中盡情陶醉。

  他有生以來,日子從未過得像現在這麽舒心,因為有強烈的成就感讓他享受,還有勝利的果實等待他摘取。

  當林永年深陷苦難,發誓要找他報仇的時候,他正坐在林家那幢西班牙式小樓的客廳裡,對林永年的妻子噓寒問暖。

  如今他在這兒已經自由進出,隨隨便便,像男主人一樣了。

  除掉了林永年這塊絆腳石,第一個目標已經達成。現在他要向第二個目標邁進,抱得美人歸。

  他信心滿滿,認為憑著自己的手段和以往的情意,這個目標很容易實現。然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過於樂觀了。

  自從得知丈夫的死訊,沈卉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前那個幸福快樂的少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行動遲緩、表情木訥、滿面滄桑的女人,整天恍恍惚惚像丟了魂似的。眼淚都流幹了,她已不再流淚,但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遠比哭泣更令人不安。

  龐金海再次痛心地發現,沈卉對林永年的感情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這是事實,不得不承認。

  為了讓沈卉忘掉林永年,對他重生情愫,他想盡了一切辦法,卻沒有收到任何效果。

  請她看電影,她不去。

  開車帶她兜風,她拒絕。

  請她到新開張的“梅龍鎮”吃飯,她說沒胃口。

  為了逗她一笑,他甚至插科打諢裝小醜,結果她雖然笑了,可是這笑比哭還難看。

  他用盡了所有的手段,已經感到黔驢技窮束手無策了。

  今天他帶來了一竹簍陽澄湖清水大閘蟹,這是沈卉最愛吃的東西,希望能換來她的笑顏。

  螃蟹蒸熟端上來了,雄的每隻都有半斤多重,雌的也在三兩以上,紅彤彤的,鮮香撲鼻,令人垂涎。可是面對這樣的美味,沈卉還是眉頭緊鎖,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龐金海很失望,還有點生氣,真想朝她吼一聲:“你還有完沒完?你到底想要怎樣?”

  當然了,他不會這麽儍,不會意氣用事,親手把一盤好棋斷送掉。

  他挑了一隻最大的雄蟹,貼心地掰掉蟹腳,把蟹蓋掀開,露出大塊的金黃色的蟹膏,然後舀了一點醋在上面,放到沈卉的盤子裡。

  “趁熱吃吧,”他拍拍她的手背:“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說了聲謝謝,但沒有吃,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問她想不想喝點酒,她也沒反應。

  龐金海對她這副樣子實在煩透了,又不好流露出來,隻得跟林浣芝搭訕,問她會不會剝蟹?要不要叔叔幫你?

  林浣芝和她母親一樣也沒作聲,只是點點頭,又搖搖頭,把龐金海弄得很尷尬。

  林浣芝草草吃完,上樓去了。餐桌旁只剩下他和沈卉兩個人,氣氛變得愈加沉悶。

  在一片難堪的靜默中,沈卉慢慢拿起面前的螃蟹,開口說道:“陽澄湖離我老家不遠。”

  謝天謝地,她終於說話了。

  龐金海望著她問:“想家了?你老家還有什麽親人嗎?”

  沈卉沒接他的茬,繼續講下去:“我老家在昆山,就在上海邊上,可是我從6歲離開那兒,就再沒回去過。永年曾經答應過我的,要抽空陪我回去看看,可是……”

  她目光低垂,聲音微弱,仿佛在自言自語。

  永年!又是永年!老天爺啊!能不能別提他?

  龐金海差一點把這話吼出來,但他忍住了,

用盡量和緩的語氣說:“永年已經死了。阿卉,你要想開一點,面對現實。”  沈卉抬起迷茫的目光:“他死了?他死了嗎?”

  眼看著自己愛戀的人如此模樣,龐金海很痛心,真的很痛心。

  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說:“阿卉,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要振作起來。”

  “振作起來?”沈卉像回聲一樣重複著他的話。

  “你做過護士,你知道死亡是怎麽回事。”

  龐金海凝視著她,緩緩說道:“死亡是每個人的歸宿,我們都會死的,早晚不同、方式不同而已。”

  沈卉低著頭,若有所思。

  龐金海接著說:“阿卉,你要想開一點,從悲痛中走出來,重新開始生活。假如永年地下有知,相信這也是他的願望。”

  沈卉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喃喃道:“不,我還是不相信他就這麽死了,我不相信……”

  龐金海搖頭苦笑:“阿卉,你再這麽下去,我真要懷疑你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

  沈卉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隻管自己講下去:“我常常夢見他,總覺得他還活著,早晚會回來的。”

  “夢終究是夢,”龐金海沉聲說:“監獄的人當面告訴你,永年確實已經死了。這個現實誰也無法改變,連你信仰的上帝也無能為力,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接受它。”

  沈卉低頭不語。

  龐金海接著說:“別忘了你還有女兒,把她撫養成人是你的責任,也是對永年最好的告慰。”

  “是,你說的對。”

  提到女兒,沈卉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點:“我要讓她成為小提琴家,雅辛先生說她很有天賦。”

  龐金海忙順杆爬:“雅辛先生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家,他看好浣芝,那一定不會錯的。”

  沈卉說:“浣芝自己也很努力,練琴練得手指都破了。”

  “你有這麽好的女兒,真是上天的恩賜。不過,你年紀還輕,你也要為自己考慮考慮。”

  龐金海一邊說一邊觀察沈卉的反應。但她只是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不知是痙攣還是苦笑。

  又一陣長久的沉默。沈卉不說話,龐金海也不知說什麽好,看來今天又要悻悻而歸了。

  龐金海抑製不住煩躁的心情,把杯子裡的酒一口喝乾,又倒了一杯。這時沈卉出人意料地說:“我想去看演出。”

  龐金海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我想去看演出。”沈卉重複道。

  這是個意外的驚喜,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龐金海高興地說:“好啊!想看什麽演出?我去買票!”

  沈卉說:“我看了報紙上的廣告,英僑劇團正在蘭心大戲院演出,明天晚上是最後一場了。”

  英僑劇團是上海的英國僑民組織的,起初是自娛自樂,後來漸漸成為半職業劇團。他們的演出雖然和專業劇團不能比,但也具有相當的水準,這一點是有口皆碑的。

  龐金海說:“我明天一早就去買票,到時候我陪你去。”

  他很興奮,堅冰終於裂開了一條縫,城池終於出現了缺口,以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第二天晚上,他開車帶沈卉來到了燈火通明的蘭心大戲院,還帶上了新買的望遠鏡。

  十多年來,他和沈卉還是頭一次單獨外出。這是個重要的日子,有點情人約會的感覺,讓他期待讓他激動。

  出門前,他花了不少時間精心打理,噴了發膠的頭髮油光錚亮,身穿煙灰色雙排鈕西裝,配一條棗紅色斜紋領帶,顯得既瀟灑又不過分。

  與他的隆重相反,沈卉沒做任何打扮,衣著簡樸,素面朝天,唯一的改變是去掉了手臂上的黑紗。龐金海略有些失望,但立刻又安慰自己,慢慢來,這已經是一大進步了。

  他們提前10分鍾來到了蘭心大戲院,此時大廳裡已經聚集了不少太太小姐,都是上海灘的名媛,花團錦簇環佩叮當。然而,沈卉的美麗仍然蓋過了她們,引來不少羨豔的議論。

  “看見沒有?那個女人好漂亮!”

  “而且很有氣質,一看就是個大家閨秀。”

  “那男人也不差,稱得上美男子。”

  “這一對真是郎才女貌啊。”

  龐金海聽在耳中,喜在心裡。

  更讓他高興的是,劇場裡觀眾並不太多,座椅有一半是空著的,方便兩個人講悄悄話。

  機不可失,他準備今天就向她表白,無論她答不答應,窗戶紙都捅破了,他倆的關系會因此前進一大步。

  演出7點半開始,大幕徐徐拉開。

  演員都是英國人,說的台詞自然是英語。龐金海聽不懂,加上一向對戲劇沒興趣,所以看了半天仍舊一頭霧水,不知演的是什麽玩意兒。假如他不問沈卉,糊裡糊塗看下去多好,但他偏偏問了!該死!真該死!

  沈卉告訴他,這部戲是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名作《哈姆萊特》,又叫《王子復仇記》。

  一聽這劇名,龐金海心裡就咯噔了一下。接著又聽說,這部戲講的是陰謀篡位、殺兄奪妻的故事,他不禁心臟一陣抽搐,氣都透不過來,仿佛心口挨了一記重拳。

  她什麽意思?這不看那不看,偏偏看什麽《王子復仇記》!這是故意的嗎?她懷疑我了,在含沙射影旁敲側擊?

  龐金海斜著腦袋,偷眼觀察沈卉,不料她也正偷眼看他,兩個人的目光迎面相撞。

  這一撞來得如此迅猛,他仿佛聽到了金屬的碰擊聲。他嚇得一哆嗦,差點喊出聲來。

  糟糕!她果然在旁敲側擊!我露餡了!被她看出來了!

  龐金海心慌意亂,起身就走。翻板座椅彈回去,發出砰的一聲響,引來周圍厭惡的目光。

  人從動物進化而來,逃跑是人遇險時的本能反應。

  他逃出劇場,躲進洗手間,按著狂跳的心大口喘息。

  完了!此前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了!更糟的是,她還可能追根究底,查出他的陰謀,把他送進監獄!

  從洗手間的鏡子裡,他看到了自己那張倉皇的臉,散亂的頭髮耷拉下來,讓那張臉更顯陰鬱,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

  他痛苦、他怨恨、他不甘,他想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但他忍住了。他是個頑強的鬥士,只要還有一丁點希望,他就不會認輸。

  他像潛水似的深吸了一口氣,走出洗手間,來到劇場門口,朝沈卉所在的方向窺視。

  他戰戰兢兢,生怕那兒是空的。因為沈卉如果真的看破他了,肯定會怒火中燒,追著他討說法,不可能坐著不動。然而,他借助舞台的燈光,看到她仍坐在老地方,似乎很平靜。

  怎麽回事?難道她想誘使我回去,再揪住我跟我算帳?

  龐金海猶豫了片刻,決定再賭一把。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在沈卉旁邊坐下,用手帕擦手,假裝剛上過廁所。

  她瞟了他一眼:“你急急忙忙的幹什麽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剛才我忽然肚子疼……”

  她撇了撇嘴, 沒再說什麽。他目光瞟向她,見她神態平靜,沒有流露出什麽反常之處。

  她一向單純而直率,胸無城府,不是那種會演戲會耍手腕的人,看來是我多疑了。

  龐金海大大的松了口氣,仿佛快死的人打了強心針又活過來了。不過先前興奮的情緒已經煙消雲散,他取消了向她表白的計劃,只求這出該死的《哈姆萊特》早點結束。

  然而事與願違,他坐下的時候,戲正演到國王的兄弟害死國王、把美麗的王后據為己有。他的心一下又抽緊了。

  盡管沈卉的懷疑已經排除,但內心的罪惡感是排除不掉的,他只能這樣寬慰自己:這出戲說明,殺兄奪妻的事很平常。做這事的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個自我解脫的理由雖然無恥,卻很有效。他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看完了整場演出,再也沒有因為心裡有鬼而忐忑。不過,先前那種情人約會的感覺已消失殆盡了,取代它的是極度的失望和沮喪。

  演出結束已是深夜,他開車把沈卉送回家,兩個人在門口握了握手,互道晚安,客客氣氣。

  期待中的突破性進展沒有發生,他倆的關系一如既往,淡淡的,很近,又很遠。

  他心中充滿悲哀。他發現自己似乎永遠戰勝不了林永年,即便林永年已經死了。真可惡!

  沈卉擺脫不了林永年。他也擺脫不了。林永年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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