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還活著的消息不脛而走,半月間已傳遍半個江湖,不少人日夜星辰前往浦城,也不管凌九是否一直待在浦城。
他們不是奔著報仇便是奔著黃金來的。
昊陽門散了假消息,已是顏面丟盡,竟又在凌九頭上多扣了兩千兩黃金。
凌九自知朱巳會將消息散出去,一路便小心許多,只是去臨江城這條路,至今他還未碰到一個來找他索命的。
除了他還活著的消息散出浦城外,秦嶺雙雄已被江湖人戲稱為秦嶺孤熊。
朱巳雖不甘心,卻只是散出消息,哪敢真的隻身去尋凌九報仇?
凌九和小小自山裡出來,在浦城待了半月有余。
那時清明連著谷雨,屋頂鳩鳴,農事不晚,浦城周邊的村南村北,早已耕遍。
一條浦河春漲一蒿,滿岸楊柳枝添兩道,真是如詩如畫好風光。
凌九左手握劍,右手牽著小小,一路野花,沿著浦河向南,尋香而去。
走走停停,行了兩日,凌九知道去臨江城要向南而行,卻不知此刻已行到了哪裡,問了路人,隻曉得還要繼續沿著浦河前行。
小小累了,凌九就背著她走,餓了,就拿浦城買來的胡餅填填肚子。谷雨時節,一路上倒是有不少野櫻桃,見了便摘下吃了,只是那野枇杷卻還未熟透,吃得他倆嘴都麻了。
第三日晌午,雨滴簌簌而下,水面泛起漣漪。微風旖旎輕拂,河堤春柳洗去塵垢,葉尖噙著淚珠,更顯蔥鬱。
一兩馬車自浦城方向而來,奔南而去,車夫策馬,那馬兒奔得快了許多。
大路只有一條,凌九和小小面前是一灘雨水。
凌九見那馬車飛馳而來,忙抱住小小轉過身,將小小護在身前。
車輪壓過時濺起的水,都澆在了凌九後背,只是那路邊芳草野花,卻已啪啪低下了頭。
車夫已瞧見路邊被水濺濕的二人,突然“籲”了一聲,急忙勒住了馬。馬腳在泥上滑去不遠,嘶了一聲,已碾著一搓濕土停了下來。
車夫夠過身子,朝他倆看了去,叫道:“你倆也要去南邊?”
凌九看了那車夫一眼,這人約莫四五十歲,眼神極為乾淨,不像是認識他。
凌九取下鬥笠,回道:“是的。”
車夫笑道:“方才瞧見二位時,這馬已來不及勒住了,還請見諒,不過你們若真要往南走,我倒是可以捎你們一程。”
凌九道:“多謝老兄!我們確是要往南方走。”
車夫一聽,跳下車來,一手攥著韁繩,一手朝凌九他們招去,道:“那就上來吧,我這馬兒性子很急,等不得人。”
馬車上的三人,淋著細雨,繼續朝南而去。
這馬車卻比坐在那轎子裡舒服得多。
凌九仰面躺在車上,用鬥笠遮住眼睛,任由細雨落在他的臉上,小小則扶著車身前的橫木,看著車夫趕馬。
車夫早已瞧見小小沒了右手,並不忍心開口去問。
馬車速度慢了許多,雨時停時下。
車夫回頭看著凌九,笑道:“不知兄弟去南邊哪裡?”
凌九道:“去臨江。”
車夫道:“哦?”
凌九道:“怎麽了?”
車夫笑道:“可真是巧了,我就是臨江人,這一去便是回臨江。”
凌九道:“的確很巧,只是我第一次去臨江,這一路,便麻煩老兄了。”
車夫呵呵笑道:“四海之內皆朋友,
有什麽可麻煩的?我倒是很高興路上有了伴。我這馬車一日最多不過行得四五十裡路,去臨江城得有六百裡,再怎麽也近一月時長,若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未免太過孤寂,那時就只有這馬兒時不時憋出兩個屁回應我了。” 凌九笑了一笑,道:“確實,沒人說話,再孤獨不過了。”
車夫道:“我這人沒什麽朋友,既然我們如此有緣,倒不如交個朋友,只是不知閣下瞧不瞧得起我這個車夫。”
凌九忽地坐起身子,看著車夫,隻覺他說話不像個車夫,可又看不出有何不對,至少車夫身上沒有一絲絲殺氣。
凌九認真地道:“能和你這樣的好人成為朋友,我很開心。”
車夫搖頭笑道:“兄弟說笑了,我可算不上什麽好人。”
凌九道:“無利可圖,還願意幫別人,那自然就是好人。”
車夫道:“我可不願意做什麽好人,如今的好人都沒有好下場。”
凌九道:“可好人終究是值得敬佩的。”
車夫道:“好人不過是傻人罷了,沒有什麽可敬佩的,如今好人已經很少了,我絕對算不上什麽好人。”
凌九認真地道:“正是因為好人少了,所以才值得敬佩。”
兩人一路聊著,自把對方當做朋友。
車夫知道凌九名叫凌九,沒了右手的小女孩叫做小小。
凌九也知道這長相和善的車夫名叫胡元漢。
小小一路聽著,看著馬兒。雨停之後,她的目光才被那蜜蜂蝴蝶的吸引過去,已不知凌九和車夫後面說了什麽。
不知不覺,馬車這一天已行了三十裡路,他們必須得找個過夜的地方了。
……
浦河盡頭,有座叫做雲提縣的小城。
城裡有間客棧,叫做出雲客棧。
出雲客棧裡有個半老尚有風韻的女掌櫃,人稱張二孃,是個釀馬酒的好手。
從南朝北去往浦城,必須經過這雲提縣。
不少腳客聽說過出雲客棧張二孃那馬酒的名聲,路過這兒時,大多會來這裡。喝上兩壺馬酒,才好入睡。
漸漸名聲愈加響了,路過的江湖人也要往裡坐一坐。
更鼓三聲,春雷乍響,一時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鼓還是雷,可更鼓聲太過遙遠,春雷聽起來卻更近,倒是不會讓人斷錯時辰。
雨又下了起來,夜雨比白天大了許多。
出雲客棧兩道大門朱漆剝落,銅環生鏽,一開一合,吱呀吱呀,不斷有人朝裡走來,躲雨的躲雨,吃酒的吃酒。
不少人都是熟客了,叫一聲張二孃,老規矩,桌上便多了兩壺馬酒,兩盤牛肉。
今夜的出雲客棧,人莫名多了起來,就連張二孃也對小二疑惑一句:“今兒打哪來這麽多人,看來又打不了烊了。”
小二哈腰笑道:“一來是掌櫃你釀的馬酒好吃,二來今夜雨下得大,生意自然是好。”
張二孃看著一屋子的刀槍劍戟,搖頭嘖嘴道:“不對,吃酒躲雨自然是好,但願別發生其他的事。”
小二道:“掌櫃你就放心吧,平日裡也有不少他們這樣的人,可誰不是瞧在你面上,鬧事也跑外面去鬧,掌櫃那對雙刀,可沒人敢惹。”
張二孃還未回話,三男一女推門而入。
此時依舊夜雨瀟瀟,四頂鬥笠踏入門內,地面已濕了一塊。
還沒瞧清這四人什麽模樣,一個陰柔的聲音叫道:“掌櫃的,上兩壺好酒,切點好肉,再備兩間上房。”
還能聽出這人是個男人。
張二孃朝這四人看了去,迎上去道:“喲,四位客官,你們今兒來晚了,我這雞毛小店不過六七間客房,早已住滿客了,不過今夜小店不打烊,吃酒吃肉倒是管夠。”
男人道:“如此也好。”
張二孃道:“裡面請。”
那小二已去後面準備酒菜。
四人往裡走時,客棧裡十多個男子目光已朝著四人移了過來,卻都是落在那女人身上。
四人中只有女人取下了鬥笠。
在這春寒之際,那些男子都冷得多穿了一件外衫,倒是這女人只是一件紅衣罩體,將那豐滿身形一覽無遺地顯現出來。
這女人似乎不怕冷,又或是不想遮住自己那嬌豔的身段。
一雙頎長水潤的秀腿露在外面,修長的玉頸下半遮半掩著一片酥胸,凝脂如玉,素腰一束,不盈一握。
她朝裡面一走,仿佛恨不得將那纖腰扭斷,張二孃見了她,只是將臉扭到一旁,撇嘴瞪眼,暗道一句:“老娘年輕時可比你嬌媚得多了,穿這麽少,也不怕冷死你個騷狐狸。”
那些男子卻是眼睛都看得直了,幾個男子已朝她吹著口哨,這小店裡因為這女子的到來,熱鬧了許多。
那江北來的一個劍客坐在離門不遠處,斜靠著柱子,手肘下撐一把劍,兩眼放光的對女人笑道:“美人兒,你從哪來啊?”
又有一劍客盯著她那雙玉腿笑道:“倒不如到哥哥這來,我這懷裡暖和。”
女人望向那劍客,眼睛含笑含俏含妖,雲遮霧繞般,媚意蕩漾,道:“真的嗎?”旋即裝作腳下一滑,順勢摔了去,正好摔在那劍客懷裡,男子一手正好托在她細腰上。
看著懷中姣媚,男子另一隻手已朝女子玉腿撫了去,霎時身子一陣酥麻蔓至全身,直讓他閉上眼,嘴裡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女子又是拋聲炫俏,抬頭望著男人,手已朝其胸口撫了上去,朱唇輕抿,食指點著男子下巴,道:“公子,這不太好吧?若是被你娘子知道了,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男人笑道:“她不會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敢。”
眾目睽睽下,這一對男女勾勾搭搭,眉來眼去,不時打情賣笑,哪裡像是第一次見面?
那男子瞥向別人時,一副軒軒自得之狀。
女子依然各種賣弄風.騷,甘願被這男子抱在懷中,就差移往床笫了。
其余男子已看得目瞪口呆,又是羨慕又是惱火,暗罵憑啥這麽好的一副皮囊,偏偏躺在了別人懷裡。
張二孃在一旁呸了一聲,嘀咕道:“果然,喜歡搔首弄姿的女人是男人的通病。”
這時,那女人又對男人委屈地道:“不知公子房裡可有其他人, 奴家走了一天,腿也軟了,早就想好好躺下睡覺了。”
那男子一聽,忙激動笑道:“沒人,絕對沒人,你若想睡,我現在就抱你上去,咱倆一起睡。”
女子點頭,將臉掩在了男人懷裡。
那男子朝身旁同伴使了使顏色後,忽地抱起女人站起身,慢慢爬上樓去。
那男子的幾個同伴倒也識趣,沒有多話,只是哪能想到自己兄弟半路上竟能遇見這般好事。這等好事沒能降在他們身上,當下心頭都較為鬱悶,便只顧吃酒了。
不過眾人奇怪的是,跟著那女人一同進入出雲客棧的三個男子,見她被其他男子抱去,竟是不為所動,早已坐在酒桌旁吃起了酒肉來,好似什麽也沒瞧見。
片刻便有人問酒桌旁的三人:“我說三位,那女人既是和你們一起來的,你們怎麽也不管管,不怕她被那男的給吃了?”
另一人笑道:“我看那女人才像是吃人的主,只怕到了明天,樓上那兄台連路也走不動了。”
“換做你,你也照樣走不動路,那樣的女人,你們頂得住嗎?”
“頂不住,頂不住!”眾人紛紛應道,客棧內立馬充斥著笑聲。
此時那三人還未取下鬥笠,也不回話,只顧著吃些酒肉,餓辣子摳著似的。
倒是張二孃再那櫃台裡翻了個白眼,念叨一句:“一幫臭男人,沒點出息。”念叨時也不由得暗歎朱顏易老。
燭火搖曳,店外殘雨漸歇。
樓上春事已起,一聲馬嘶從遠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