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不知名的風吹過,夜霧襲來,平添涼意。
小小已數到了九。
許無道和朱巳腳下響起噠噠之聲,劍已朝凌九刺了過去。
兩人看似速度相差無幾,可許無道步子卻邁得大些,先貼近了凌九。
那道劍芒顯得凌厲,竟逼得凌九後撤一步。
凌九並不想耽擱小小吃飯的時間,他的劍已出鞘。
朦朧月色中,一柄長刃揮出,壓在身前的劍尖上。
那劍猛地被壓了下去,許無道一時無法將其挽回,好似劍尖負了千斤巨石,怎麽也抬不起來。
劍尖瞬間點地,他的身子頓時隨劍低了下去,天玄劍沿著劍刃疾速上滑,迸射出奪目的凶光。
許無道不得不棄劍保手,見天玄劍仍順著劍刃往上遊走,他的眼中閃過一抹驚恐。
凌九順勢一劍撩了過去,劍已封喉。
許無道的劍氣縱然凌厲,可劍客之間,從來都不看誰顯得凶橫。
鮮血噴灑,許無道身子轉了半圈,倒在了牆下,臉埋在牆角,一股殷紅的血注入牆縫,沿著牆與地的交界慢慢流去。
許無道倒地那一刹,朱巳忽覺眼前一熱,驀然間停了下來。
他揉了揉眼睛,揉出血來,是許無道的血。
他很清楚,明明自己是和許無道一齊衝向凌九的,可就在這短短三兩步之間,許無道已沒了呼吸,而他臉上布滿的點點血斑,也都是同伴的血。
他沒有繼續貼近凌九,也不停留於原地,他開始退後,手中的劍始終對著前方。
他每後退一步,凌九便朝他靠近一步。
此前他從不覺得自己的劍法差,只知道自己的劍法略遜於許無道,可如今比他更厲害的人已躺在了血泊中。
月色盈虧,他心下已然慌了,咽了一口唾沫後,一顆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堵住了呼吸,劍柄已被手心冒出的冷汗濕潤。
那時小小已倒數到三,凌九和他都聽見了,天玄劍朝他刺了過來,直指他的眉心。
朱巳見狀,膽顫心驚,仿佛不會使劍一般,只是將劍往自己面前一擋,閉上眼睛喊道:“我知道是誰殺了向昊陽。”
這是他唯一能保住性命的手段。
小小數到了最後一個數字,天玄劍在朱巳眉心處停了下來。
凌九緩緩將劍放下,半信半疑,盯著朱巳,道:“希望你沒撒謊。”
朱巳弓著身子,緩緩蹲下,將劍放在地上後又站起身來,顫聲道:“你劍法如此高超,我自知敵不過你,哪還敢說謊,只是還請凌大俠聽我把話說完。”
盡管他已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害怕,可聲音卻不會騙人。
凌九還劍入鞘,道:“你且說。”
此時小小從巷子拐角走了出來,看著牆角死去的許無道,驚了一驚,卻並不是害怕,她見過的屍體,都比眼前這具更加觸目驚心。
她跑過來將鬥笠放下,拉著凌九的手搖了搖,問道:“阿九,不是說數完十個數就帶我吃飯嗎?”
凌九低頭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小,我還沒叫你,你怎麽就出來了?”
小小摸著咕咕打雷的肚子,道:“可我倆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凌九正要回她話,朱巳已從腰間取下褡褳塞到了凌九手裡,點頭哈腰地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待會兒給這女娃娃買點好吃的。”
凌九看著小小還摸著肚子,雖覺得這褡褳髒,但還是收下了。
緊接著他撫著小小的腦袋對她道:“好了,阿九和這叔叔說些話就走。”
小小點頭輕嗯一聲。
凌九又抬頭看向朱巳,道:“你接著說。”
朱巳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向昊陽並非你所殺,可……可我並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凌九眼神一凜,手已握在了劍柄上。
朱巳見狀,退了一步,雙手推了推身前的空氣,忙道:“你先聽我說完……”
凌九的手放了下去。
朱巳舒了一口氣,一股冷汗從背脊上滑了下去,暗道凌九未免太過性急,若不是自己嘴快,恐怕那劍已劃破了他的脖子。
他又道:“我雖不知道是誰殺了你師父,但我知道誰知道是誰殺了你師父。”
他開始小心翼翼的說著每一句話,也時刻盯著凌九的手和其腰間的劍。
凌九逼近了他,厲色道:“誰?”
朱巳道:“江湖上的人稱他為天機扇,天底下的人和事,沒有他不知曉的,就連殺手榜也出自他手,你的名字便是被他排在了第一位。”
凌九低頭看了一眼手背的疤,冷笑道:“既然他將我排在了第一位,那他便算不上知曉天下事。”
朱巳道:“凌大俠無須自謙,若不是今日朱某親眼所見,我也不信你的劍法如此了得,天機扇所收集的天下之事,無人不信,若是凌大俠排在第二,更無人敢排第一。”
凌九斷然不是自謙,世上真正的高手,都不在江湖中。
而他行走江湖多年,自是聽過天機扇這個名號,只是從未仔細打聽過。
他道:“可天機扇又如何知曉是誰殺了我師父?”
朱巳道:“就算他不知道,可他肯定知道還有誰會使自在劍法。”
凌九一聽,眼神一凜,暗道師父確是死在自在劍法下,可這江湖除了師父和自己,又有誰還能使出自在劍法?
向昊陽的確是死在他人劍下,可凌九也清楚,師父並非自己所殺。
凌九搖了搖頭,道:“絕不可能,你休要哄我。”
這次,他沒有將手放在劍柄上。
朱巳察覺他已是信了,旋即又道:“可不可能,想必凌大俠最清楚不過,若非這般,向昊陽豈不真死在你劍下?”
凌九並未回話,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朱巳道:“想必凌大俠你這樣的人,自然不屑於去了解天機扇這樣的人物,畢竟他隻算得上半個江湖人。”
凌九一聲疑惑:“何為半個江湖人?”
朱巳道:“天機扇不過是江湖人因他知曉天下事才給他取的綽號,他的真名叫做藏列,乃是臨江城天機閣閣主,平日裡總說自己是個文人,吟詩作畫,收集天下之事,繪製各方兵器譜,其次還耍得一手好白扇,有不少人想取他性命,卻都死在他那白扇下,還有……”
凌九打斷他,道:“我不想知道這些。”
朱巳道:“我們‘秦嶺雙雄’從南到北,從南到北的,自是知曉不少,那次遊歷至臨江一帶,在酒樓吃酒時,聽得天機扇和雁鳴山莊莊主江曼路聊起昊陽門的自在劍法,說是除了向昊陽和你之外,江湖上還有一人會使那自在劍法。”
凌九忙問道:“是誰?”
朱巳歎了口氣,道:“只是當時我也沒太仔細聽,早已不記得了,凌大俠若是想弄個明白,恐怕只有親自前往臨江城,去問天機扇了。”
凌九問道:“沒了?”
朱巳點了點頭。
凌九不再理會他,將手扶在了劍柄上。
朱巳見狀,嚇得突然跪在地上,道:“凌大俠,小的確實只知道這些了,剛才所言,沒有一句是假話,你若執意要殺我,那我朱巳也無話可說了。”
凌九只是將劍扶正,看著朱巳,一臉茫然,道:“我不殺你。”
朱巳還未站起身,又問道:“可你卻把手放在了劍上。”
凌九道:“不過是劍歪了。”
朱巳已覺自己丟臉丟得大發,低頭不語。
凌九拿起小小腳邊的鬥笠戴在頭上,牽過小小的手,笑道:“小小,走了,吃飯去。”
大手牽著小手,饒過朱巳,走向巷外。
朱巳看了一眼躺在牆角的許無道,又回頭望向離去的兩道身影。
他確定凌九已不會再殺自己了,於是大聲問道:“凌九,你就不怕我將你沒死的消息傳出去?”
凌九停下腳步,頭也沒回地道:“你剛才的話,的確值你那條命,其他的你隨意。”
在凌九眼中,朱巳的命的確隻值這幾句話。
朱巳又朝他喊道:“凌九,希望你能活下去,我遲早會找你報今日之仇。”
凌九不再理他了,拉著小小奔夜市而去,現在能讓小小吃飽,比什麽都重要。
朱巳這樣的人,凌九見得不少。他說這番話,無非想要證明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找回一些顏面。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道理,凌九懂,朱巳這樣的人為了活著,還有什麽謊撒不出?還有什麽道義不能利用?
可道義二字,終究不是裝出來的,許無道屍骨未寒,若他真想報仇,剛才便不會跪下了,也不必活著了。
凌九帶著小小出了巷子,自橋南而去,坐在那河岸飯館,點了一碗當街水飯,又叫了熝肉、乾脯、腰腎雞碎和煎夾子,每樣都不過十五文錢。
恰逢春時,桃花流水,外加了一道蓮房魚。
可惜這店沒有寒潭香,凌九只能叫上一壺竹葉青。
他們已餓了一天,這些飯菜並不算多。
菜剛上桌,小小就要動手,凌九忙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小小,等會兒再吃。”
他說著時掏出一根銀針,將桌上的飯菜都插了個遍,隨即端詳起來。
小小看著眼前見所未見的一桌菜肴,已聞到香氣,須臾便是嘴角生津。她咽了一口唾沫後,睜大眼睛看著凌九道:“阿九,你在做什麽呀,可以吃了嗎?”
凌九收下毫無變化的銀針,對她點了點頭,笑道:“吃吧!”
小小一聽,立馬狼吞虎咽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小嘴上已沾滿了油。
只是那道蓮房魚,她卻絲毫未動。
以前吃了那麽多魚,她已吃不動了,再香也不願吃了。
凌九也許久沒吃到這些菜了,他慢慢吃著酒,看著小小吃得這般香甜,便摸著小小的腦袋,笑道:“吃慢點,不夠還有。”
小小咬了一口手中的煎夾子,又抓了一塊熝肉塞進嘴裡,嚼著嚼著竟支支吾吾哭了起來。
凌九忙摸著她的頭問她怎麽了,她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凌九,說道:“阿九,這些東西太好吃,我突然想起姐姐她們了,我真不聽話,我又哭了。”
凌九急忙伸手幫她擦著眼淚,安慰道:“好了,不哭……”
那時烏雲散去,點點星光,似在看著他們。
凌九往南望去,那是臨江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