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昏時過,漸入中夜,夜深雪重,聲聲折竹。
北風呼嘯著肆虐浦河鎮的枯枝敗葉,唯獨不敢闖入客速來放肆。
客速來,要比寒風更冷。
庹老八倒地後,酒館靜得可怕,如百泉皆凍,再無叮咚。
凌九的劍上一滴血也沒有。
凌九定在原地,問道:“誰還想要那三千兩黃金?”
庹九八流出的血還冒著熱氣,刀客與劍客們的心涼透了。
有人把刀藏了起來,有人將劍扔在地上,無人回話。
他們似乎都不認識凌九,也不認識什麽昊陽門,他們只是來吃酒的。
秦嶺雙雄中的矮子朱巳摸著絡腮胡,吃了一口酒,朝瘦子許無道使了顏色,許無道壓下朱巳手中的酒碗,朱巳領會,不再喝酒了。
酒喝多了,容易誤事。
兩人不再時刻盯著凌九,也不離去。
凌九見無人搭話便收了劍,朝酒館櫃台靠了過去,大聲叫道:“小二!”
凌九踩在了一個托盤上,看著地下那壇打碎的“寒潭香”,搖頭歎氣地道:“真是浪費!”
他掏出一錠銀子擺在櫃台上,彎著食指敲了敲台面,道:“掌櫃的,幫我溫兩壺好酒!”
櫃台內並無掌櫃的身影。
凌九踢了踢櫃台,掌櫃這才和兩個小二慢悠悠從櫃台底下鑽了出來,三人戰戰兢兢立在原地,不敢說話。
“銀子不夠?”凌九盯著三人,冷冷問道。
掌櫃愣了片刻,吞吞吐吐回道:“夠了夠了!”
“那你還不讓人去拿酒?”凌九道。
掌櫃急忙拍了拍左右兩個小二的腦袋,喝道:“還不趕緊給客官上酒?”
兩個小二應了聲是,拿酒去了,掌櫃的也跟著去了。
這時凌九又忽然喊道:“等一下。”
三人一起停住了腳,三人的身子頓時如被弓拉滿的弦一樣僵住了,他們不知道這殺人不眨眼的凌九還要做什麽。
他們隻奢求凌九不會再拔出手中的劍。
“客官,你還要點什麽?”掌櫃回頭問道,一邊還用衣袖擦著額頭,仿佛額上有汗一般。
在這寒夜裡,他擦汗的動作顯得極為滑稽,但神情卻無太大波瀾。
凌九淡淡地道:“拿兩壺上等的寒潭香,可別拿錯了,再炒幾個好菜,我餓了!”
掌櫃長舒一口氣,連忙點頭哈腰道:“上等,絕對上等!”
酒館內又亮了許多,有人往爐火裡添了幾把柴,掌櫃絲毫沒提打烊二字。
李庭舟和昊陽門的劍客依然守在酒館內,其余刀客劍客一時也舍不得離這耀眼的三千兩黃金而去。
凌九找了一張酒桌坐了下來,離那兩具屍體遠了些,喝酒時有死人在身邊,並不是那麽舒服。
賴小章雖見了凌九殺人,倒也完全不怕他,走過去坐在了凌九對面。
賴小章環視著四周,目光閃爍,猛地發現周圍的人還時不時抬頭看向這裡,於是問凌九道:“凌大俠,我們不走嗎?”
凌九問道:“往哪走?”
賴小章道:“至少不用待在這客棧裡。”
此刻外面寒風肆虐,雪花漫天。
凌九道:“外面太冷,不想去。”
賴小章哪裡想到凌九會這般回答他,道:“可這酒館裡更冷。”
凌九知道他話中的意思,嘴角揚起一抹笑,道:“倒也沒有太冷。”
冷流螢沒有向他拔劍,對他來說,
酒館內的確不算冷。 賴小章擔心道:“可一直待在客速來,還會有麻煩不斷找上門來。”
兩人說話時,小二已經將兩壺寒潭香放在了酒桌上,凌九提起酒壺,輕輕一拍,壺蓋飛了出去。
凌九提了一壺酒大喝了一口,道:“人活著都會有麻煩。”說著時將另外一壺酒遞給了賴小章。
賴小章接過酒,嘖嘴道:“話是這般說了,可少些麻煩總是好的。”
凌九道:“你若怕麻煩,就走吧。”
賴小章看了一眼李庭舟等人,道:“他們不會放我走。”
凌九沒有回頭,他不想再去看到那遮掩在鬥笠下的女劍客,多看一眼,這夜就越難度過。
如今他與那人,一個是三寸雪,一個是驚鴻客,早已沒了瓜葛。
凌九道:“你若早怕麻煩,就不該與我吃酒。”
賴小章笑道:“你這一說,我似乎也不怕什麽麻煩了,孤身一人,天大的麻煩也不是麻煩。”
凌九不知眼前的少年經歷過什麽,問道:“孤身一人?可你還如此年輕。”
賴小章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還不是孤身一人?”
凌九忽有些感同身受,提起酒壺與賴小章手中的酒壺碰了一下。
兩人吃了一口酒後,菜也上來了。
賴小章又道:“其實我很向往江湖,沒有太多條條框框,是個自由的地方。”
凌九道:“自由二字,一點也不自由。”
賴小章道:“可我想成為你這樣的劍客。”
凌九笑道:“你和當初那個自命不凡的我很像,真的很像。”
賴小章道:“自命不凡是件好事。”
凌九道:“自命不凡的人總是給別人添麻煩!”
賴小章道:“這真是一件很不幸運的事。”
凌九道:“幸與不幸,都是命運。”
賴小章沉默了,酒壺中很快只剩下一半酒了。
天未曉,風雪蒼茫,賴小章忽覺得頭痛欲裂,右手撐在桌上扶著腦袋,有氣無力地道:“這壺寒潭香,怎如此……”
賴小章話沒說完,已然趴在桌上睡了去。
凌九見狀,只是搖頭一笑,他倒很想同賴小章一樣醉去,不問這世間瑣碎。
再美的風花雪月,也不勝人生一場醉。
可凌九也漸漸感覺到了不對,他的腦袋似乎越來越重了,眼前的景象慢慢變得模糊,他看著桌上的酒,恍恍蕩蕩站起身來,一腳將桌子踢翻了去。
那酒沒有任何異樣,可凌九已深知自己中了毒。
他盯著那站在櫃台內的掌櫃,正要拔劍,忽覺得天旋地轉,四肢癱軟,他用力地甩了甩頭,竟連睜眼都無比費力,緊接著身子猛地如朽木一般倒了下去。
凌九倒下時,那掌櫃正在不遠處凝視著他,一臉的皺紋很快舒展開來,含著一抹令人發寒的笑。
酒館內的人都站起了身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疑惑。
朱巳皺了皺眉,問道:“凌九醉了?”
許無道也緊緊皺眉,回道:“不太清楚,只怕又在裝醉。”
朱巳道:“看起來不像。”
許無道道:“先等等再說。”
朱巳看著賴小章,道:“可那小子並未喝太多,也趴下了。”
許無道一副思索的樣子,不再說話。
李庭舟等人也覺得奇怪,但不敢再輕易動手,此時冷流螢已然取下了鬥笠,目不轉睛的盯著倒地的凌九,眼神除了擔憂還是擔憂。
直到凌九沒了絲毫動靜,那掌櫃終於邁開步子走了過來,站在了凌九身前。
他笑得可怕,笑得貪婪,緊接著一腳踢在了凌九後背,自言自語的道:“凌九啊凌九,想不到你這樣的劍客,最終卻栽在我手裡。”
他在凌九的酒裡下了毒,雖不是致命的毒。
但至少凌九一時不會再醒來了,他有足夠的時間割斷凌九的喉嚨。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掌櫃身上,他們終於恍然大悟,誰會想到這慈眉善目的掌櫃此前還是畏首畏腦,這下竟敢對殺手榜排行第一的凌九下毒。
他們都迅速放下了手中的酒,慶幸著自己並未中毒,不用猜他們也知道,這掌櫃也是奔著三千兩黃金來的。
不一會兒,李庭舟走了下來,向掌櫃的抱拳道:“閣下是?”
掌櫃並未自報身份,隻道:“庭舟大俠,不知凌九的人頭是我親自砍了給你,還是你自己取啊?”
李庭舟沉默片刻,道:“這……這凌九與我昊陽門有血海深仇,若是可以,交給我們再好不過。”
掌櫃笑道:“既然如此,那三千兩黃金?”
李庭舟笑道:“自是少不了閣下的。”
掌櫃忽有些擔心道:“押回去豈不麻煩?”
李庭舟解釋道:“此前是無奈之舉,如今他既不省人事,押回去交給掌門處置最好。”
光景不待山河,須臾即過,昨日來不及追悔,今時已然又過了。自向昊陽死後,昊陽門的掌門已由白扶傾接手,此人乃是向昊陽師弟, 李庭舟的二師叔。
掌櫃笑道:“倒也沒錯,可若中途讓他逃了去,如何是好?”
李庭舟笑道:“閣下放心,絕無那種可能,只是不知你給他下的什麽藥?”
掌櫃笑道:“這你就莫問了,只是我這藥無色無味,能讓他頭暈腦痛,心悸乏力,四肢麻木,下得重些,自然就不省人事了。”
這人不願說出毒藥名字,李庭舟也識趣的不再過問,只是問道:“閣下可有解藥?”
掌櫃道:“自然是有,你將那三千兩黃金給我,我自會給你解藥。”
李庭舟歎了口氣道:“實話告訴閣下,我們此番下山,身上隻帶了些盤纏,若要賞金,恐怕只能隨我一同回昊陽門了。不過閣下若是信得過昊陽門,你大可在此等候,待處置了凌九後,自會將賞金與你送來。”
掌櫃笑道:“說的哪裡話,昊陽門乃是名門正派,豈有信不過的道理,既然如此,解藥你就拿了去。”
他說著時從寬袖暗袋中掏出一袋拇指大小用紙皮包好的解藥,遞到了李庭舟面前。
李庭舟道了聲多謝,就要伸手接過解藥。
不料,霎時一把飛刀霹靂如電,破窗而入,從二人手中穿了過去,嚇得李庭舟迅速退了幾步。
那飛刀栽在牆上,入了三分。
旋即只見掌櫃弓著身子,左手握在右手食指上,忽地只聽得他叫得淒慘,手中攥著一把鮮血。
回頭一看,那插在牆上的飛刀下,竟還有一根微曲的斷指,將解藥緊緊箍在牆上。
血,沿著刀刃一滴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