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在纖夫的號子中離岸越來越遠。
經歷過一場打鬥,又被那神秘的女人射了三箭,這個時候眾人稍稍緩過神來,環兒與一眾侍衛們七手八腳幫高凌等人包扎傷口。
見大漢背上兀自插著四支箭失,高凌道:“我幫你把箭拔下來。”大漢卻指著馬車上那人道:“救他!”
環兒見那人滿臉血汙,便撕下一塊衣襟,沾了清水將其面部擦拭乾淨。眾人這才看清,那人年齡不大,十七八歲,眉目俊秀,模樣甚是不壞,只是面色慘白如紙,衣衫上滿是血跡,已經無從分辨本來的顏色,更有無數破口,似是被利器劃破。
那人見眾人都望他,只是強自笑了笑,嘴角勾出淺淺的弧度,似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高凌走上前去,問道:“傷在哪裡?”
那人歪頭認真的想了想,喘息道:“不記得了。”
高凌心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自己哪裡受傷還會不記得?但看他神情分明不是在說慌。於是道:“在下不才,走過幾年江湖,大病不敢說,治些跌打損傷還是有把握,你傷在哪裡?我來幫你瞧瞧。”
那人瞧了高凌一眼,又瞟了瞟陳漁和環兒,道:“不用了吧!挺麻煩的,給我口水喝就行。”
陳漁端過一碗水來,喂他喝下,那人微笑,費力的衝陳漁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目光開始變得迷離,竟然就此昏迷過去。
高凌見他有趣,在其身邊蹲下,正要與之攀談,卻見其神色有異,伸手撫了下他的額頭,隻覺奇燙無比。見其昏迷隻好轉頭問大漢:“他傷在何處?”
大漢愣頭楞腦道:“很多!”
高凌索性不再詢問,忙招呼屬下,將之放平,小心解開那人衣衫,待眾人看清後,無不大驚,光是後背便有五處箭傷,箭頭還留在體內,刀槍之傷更有無數,其中兩處,皮肉翻開深可見骨,向外溢著濃血。
那人已然昏迷,高凌想起先前與之對話:
傷在哪裡?不記得了。看來是記不清了。這種傷勢如果要醫治也確實夠麻煩。
看著那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高凌頭大如鬥,正不知如何處理,只聽一個冰冷而沙啞聲音道:“讓開,我來。”抬頭看時卻是那名老叟。
老叟手法熟練,很快就將那人體內幾處的箭頭取出,處理傷口時,高凌數了下,全身上下大的創口有十七處,小創口數不過來。一一包扎處理後,取了件乾淨衣服給他套在身上,才算安置妥當。
隨著一陣哼聲,眾人轉頭去看,那大漢竟是自己將背上的四支箭失悉數拔出,疼得呲牙咧嘴。高凌趕忙上前幫忙塗了些金創藥,幫他止血包扎。
陳漁向老叟盈盈一禮道:“今日多謝前輩仗義出手,敢問前輩高姓大名,日後我等必當報之。”
聽陳漁這一說,高凌也想起來,這老叟救過自己一命,恭恭敬敬向老叟行禮道:“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在下高凌,日後前輩如有差遣支會一聲便是。”
老叟用目光掃了掃陳漁,又看了看高凌,聲音嘶啞道:“昨晚我喝過你們粥了。”言罷徑自坐在一邊,對眾人不理不睬。
船到河岸,靠穩停下,陳漁讓環兒付了船錢,一行人下得船來,雖然隻隔一條大河,但河兩岸卻是兩種不同景像,河岸那邊無比淒涼,河岸這邊卻是熱鬧非凡,渡口車水馬龍,各種小商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船夫又往返幾次,將陳漁一行人的輜重運過河來,
將東西裝到車上,付了擺渡費用,再行上路。只是這一去,卻不再那麽著急趕路,陳漁自己乘了一輛馬車,又讓出一輛馬車給老叟與盲目少女。高凌見大漢推著一輛馬車,怕他勞累,將一匹健馬拉到大漢身邊,要套上車轅,卻被大漢怒目瞪了回來。 那名重傷少年是在第三天的清晨才悠悠醒轉。眼睛尚未睜開,就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喊道:“醒了,醒了,高大哥,他醒了!”聲音裡透出喜悅。
少年晃了晃腦袋終於看清,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唇紅齒白,一張俏臉上因為太熱的緣故微微發紅,兩隻眼睛烏黑發亮,透出一種靈動與活潑,額上的兩縷頭髮被汗水粘在肌膚上,她卻顧不上整理,正拿著扇子用力給他身上的傷口扇風。
馬蹄聲由遠及近,直到車前才放緩下來。隨後高凌探了半個身子道:“你小子命真夠硬,被人射了十來箭都不死。”
少年呲牙咧嘴艱難擠出兩字:“僥幸。”
高凌叮囑道:“最好別亂動,算你小子命大,所幸沒傷到筋骨,但是身上的傷至少要躺上個把月。”
少年點頭,輕聲說了聲:“謝謝!”
高凌接著道:“出門在外,誰遇到這種事兒都會幫你一把,不用跟我客氣,我叫高凌,有事隨時叫我,喊我老高就可以。對了,你怎麽稱呼?”
那少年半開玩笑說道:“我有一個真名兒,一個假名兒,老高想聽那個?”
高凌心說這人真是有趣,自己讓他喊老高是客氣,誰知道這家夥張口就來,真不見外,於是道:“當然是想聽真名。”
少年用肘支撐起身體,很費力的把頭靠在車軒上。嘴裡喃喃自語:“真名好久不用了,范離,模范的范,離別的離,你可以叫我老范。”
環兒“哧”的笑出聲來。心說你才多大年紀,怎麽也扯不上“老”字,只是他這一本正經的口吻,不由得讓人想發笑,笑過之後又忍不住問道:“你的假名字呢?”
范離眨了眨眼睛,呵呵乾笑兩聲道:“假名字,不提了吧!反正日後也不會用。記住叫我老范就行了。”
環兒被他吊起胃口,不依不饒道:“你這人說話為什麽總說半截?難不成你用假名字做了許多壞事,惡名昭著為人所不齒嗎?”
范離連忙搖頭說:“那倒不是。”說話的時候眼睛在四下尋找。
高凌見他似在尋找東西,隨手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遞給他道:“找這個吧,給你換衣服時發現的,我想,這些草沫子對你有用,沒敢扔。”
“千萬別扔,這可是好東西……”范離口中念念有詞,變戲法似的從布袋中取出一張紙條,熟練的捏一撮草沫,均勻攤在紙條上,卷成一個白色的紙卷,叼到嘴上。拿出火折,磕出火星,對著紙卷的另一頭,猛吸兩口,吐出淡淡的煙霧。
環兒嗆得直咳嗽,高凌卻捂住口鼻,警惕的看著他。
范離伸出修長的手指,把紙卷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吐出一口淡淡煙霧,才道:“是有些嗆,剛說到哪了?我的假名兒是吧?”
環兒立時又有了興趣,眼睛一眨不眨的瞅著他。
“我姓葉,樹葉的葉,單名一個野字,原野的野。這個名字看上去比較環保,但念起來有點拗口,如果不習慣的話……可以叫我老葉。”范離侃侃而談。
高凌心說,這個名字好生怪異,說不出的別扭,正在捉摸間,環兒已經念出聲來:“老葉!”
范離連忙點頭應道:“對,對,對,我是老(葉)爺……你這樣一叫,還真有那麽點感覺。”
看著范離猥瑣的神情,高凌反應過來,隻覺好笑。
環兒還猶自莫名奇妙喃喃念叨著:“葉……野……”
高凌瞬時笑得彎下腰去,前仰後合。
范離忙道:“還是叫老(葉)爺好,(葉野)爺爺太拗口了。”
環兒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立時醒悟,一張臉漲得通紅。輕啐了范離一口慍怒道:“怪不得你傷成這副德行,我看全是自找的,活該!”說罷轉身跳下馬車。
高凌指著拉車的大漢道:“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丁大年!”范離望著大漢背影道。
“幹啥?”大漢以為范離叫他,猛然回頭。
“好好拉車!”范離笑道。
高凌又被他二人引得一陣大笑,向范離討要了一把草沫子,驅馬離開,過不多時,遠處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晌午歇腳的時候,不見環兒,卻是高凌送來飯菜。
隨後聽到有人抱怨,飯又不夠吃。眾人看著丁大年抹著油乎乎的嘴,卻是無人敢言。
行路時,高凌問:“元人為什麽要追殺你?”
范離皺了皺眉頭, 略作思索道:“這話說來可長了,一時半會兒真說不清。大概是他們看我不順眼,我看他們也不順眼。”
高凌明白再問不出什麽,但覺得與之聊天十分有趣。於是哈哈大笑道:“你這個解釋很有意思。”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高凌隻覺暈暈乎乎,雲裡霧裡。
范離講些笑話,經常能博得眾人大笑。
環兒也不計前嫌,對他細心照料。
如此前行,第七日時,范離已經能夠在車上坐起。
這日晚間,一行人駐宿一座城鎮,吃飯時環兒時不時向范離瞄上幾眼,臉兒一直紅到耳根。范離報之一笑,無奈搖頭,心說這麽點的小妮子也知道懷春。
轉眼看向陳漁,那個漂亮的不像話的女人隻淡淡掃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原本高凌救下此人,陳漁見其滿身是傷,知他與元軍為敵,念及有幾分英雄氣概,生出些許好感,誰知身邊丫鬟環兒竟被其調戲,隻覺此人輕薄,好感頓失。盤算著待其傷好後,任由他去便是,自不會再對他加以關注。
用罷飯後,客棧房滿,無多余空房,范離被安排在院落的馬廄裡,與高凌丁大年等人擠在鋪好的草席上。范離找了一處靠牆的位置,曉有興趣聽著他們談論過往事跡,倒也熱鬧。
這幾日接觸,他對這夥人已有所了解,高凌說他們一行是護衛小姐去漢國做生意。但在范離看來卻不是這麽簡單,這些人行動統一,配合默契,分工明確,分明不是普通家丁護衛,但絕非歹人,也不好追問其來由,畢竟人家救了自己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