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白
“亥時二更……”
“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當……”
打更的村夫敲著梆子踏在濕濁的街道上,他的聲音在空幽的城池之上飄蕩而過。
滯重的腳步悄然從兩人的手邊溜走,目光中也並沒有任何驚異,從容的一瞥,盡是平淡。
並不拖遝,卻隻如蜻蜓點水般,瞬息即逝。
悠然的一個轉身,即時便沒入了胡同的黑暗,短小的身影頃刻不見。
零零散散地,只有一些碎裂的敲擊聲時斷時續。
道旁的驢子不住地踩著蹄子,一下一下,穩健地打在地面的石縫之中,而水花隨之濺起,
正正好好,落在了那少年的白衣之上。
“好家夥。”
少年的目光有些冷,只是凜凜的一瞥,那驢子即刻便沒了聲響,怯懦地後撤了兩步,低低地沉下了頭去,再不敢有了動作。
“你也就能欺負欺負它了。“
紅衣男人牽起白馬挪步到了驢子的面前,抬起一隻斑駁的大手,輕柔地撫弄著它寬大的額頭。
“是啊,我也就只有欺負它了。”
少年慢慢蹲下了身子,拂了拂衣角邊未乾的泥汙,無神的雙眼凝望著地磚中輾轉的水流,漸而又匯入城門的大河中。
“此後該怎麽辦?“少年平靜地問道。
“大河奔流,只要開始,就再無法停下來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紅衣男人閉起了眼睛,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走?看?“
“如何走?又如何看?”少年輕輕的嗤笑了一聲,手指在縫道中穿行。
“除非……”
他緩緩地側過了頭,有些玩味地看著紅衣男人說道:
“因緣所生義,是義滅非生。“
“從未開始,便不會再有結束。“
紅衣男人也轉過了身,眉眼中帶笑,輕輕地答道:
“因果,因果,“
“既有因生,必有果從。“
“已然開始的事情,又何必糾結於過去。
少年好像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一手撓著腦袋,另一手仍舊觸在地面之上,
食指的指尖自條條明絡的紋路中淺淺劃過,然後又從另一側探出,攪得滿手泥淖,他也並不覺得氣惱,反是自得其樂。
突然,他把那隻髒手靠向了嘴邊,舌尖輕舔,細細地品了品味道。
他的兩眼緊緊的閉著,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種的滋味,只是清楚可聞沙粒在他嘴中作響。
“什麽味道?“紅衣男人有些好奇,也看了過來。
“紅塵。”少年拍了拍手,撐直了身子,又站了起來。
“喜歡嗎?”紅衣男人調笑著問道。
“你說呢?”少年反問道。
兩人各自沉默著,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長長久久地凝視,風聲不止。
但兩人也都沒有追問,相視的一笑,便已是回答了所有。
“走吧。”紅衣男人清了清嗓子,縱然上馬。
“我也還是那句話。”
“怎麽走?”少年揉著肚子,拭去了眼角的淚花,再次複歸於冷漠。
紅衣男人屈指點向了那頭灰驢,刹時間,紅光掠起。
一聲淒厲的嘶吼之後,它便是已沒了蹤跡,
而它先時所在之處,此間只有一抬高大的花轎,紅得鮮豔,孤立在冷風之中。
“自然是抬著走。“
“駕……”
男人長袖揮舞,
颯然的一抽鞭,白馬長驅而走。 少年嘖了嘖聲,晃著腦袋,憤憤地說道:
“反正髒活累活就是我的唄。”
“唉。”
徒然長歎,少年的腹中仿佛是有一團無名之火燒了起來。
那顏色白的有些可怖,就像是死人墳塋中生出的鬼火。
火勢逐漸向上蔓延開來,鬱積在他的胸膛上,重重的喘息,幾欲噴薄而出。
他撇了撇嘴,橫出一掌立在身前,嘴裡不知道碎碎地念叨了著些什麽。
那團蒼白的火焰便應聲作大了許多,裹挾在周身幾丈處,將他圈禁在了裡面。
少年不但沒有慌亂,反倒是有些興奮了起來,
沒來由的,他又突兀地笑出了聲,混著幾聲夜梟的啼鳴,略略有些張狂。
雨滴從房頂的瓦片上滑落,滴答滴答,打在了光滑的地面上,
白馬應著拍子,平穩地走在長街之上;馬背上的男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其快些趕上。
少年展眼一望,難得恭敬地低下了頭,雙手翕張而合十,垂垂地又沉下了眼簾。
隔著一片迷蒙,他的嘴唇好像又蠕動了起來,間斷地吐露出了幾段文字,隨後奮然一躍,撲向了那抬花轎。
而恰恰就在其堪堪觸及到花轎的一瞬,他的整個身子倏然便裂成了兩段,
分而化之,成了兩團拳頭般大小的火焰。
死白的色澤之上,滿溢出幾點深海般的碧藍。
架在半空之上紛飛而走,又各自落在了轎子的兩頭。
而在此時,夜風也從一處巷道口衝了出來,當空拂動起這兩團烈焰,
火光乍然呼嘯,獵獵的響聲之下,花轎驟然離地,順著這一陣的風聲飄飛而走。
……
……
夜興闌珊,道上人影散亂,往時的喧囂已然不在,恰如飛鳥入林,了無痕跡。
一處精致的小築之上,木窗將合未合,咿呀地發出些磨人的聲響。
黑峭之中,昏黃的燭光忽地亮堂了起來,映射在一層薄弱的綠紗紙上,
陡然間,又變換了顏色。
“吱……呀……”
又是一聲吱呀,紗窗的一葉從裡面被人推了開來。
她提手擦了擦窗邊的水跡,淡淡地一笑,緩緩坐了下去。
她的背脊輕輕倚在欄上,兩條玉足蜷曲著也盤上了窗台,一雙纖白的素手自然地垂下。
一張精巧的臉蛋,隔著稀疏的雨簾,空洞地看了出去。
恍惚間,她又撚起了兩根宛如蔥根般皙白的手指,晃晃悠悠地伸出了窗外。
零星的雨絲垂然落在了她的手心,生生的涼意頃刻便透骨而至,不消得一時,就刻入了她的眉間。
沒有絲毫征兆,女子忽然揚了揚那張粉嫩的面頰,遠遠地望了出去,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姑娘是在找我嗎?“
窗下鬧騰了起來,傳出了一陣的聲響。
女人嘴角微微地翹了翹,低著頭看了過去,
卻只見那紅衣男子已是到了店前,高高的脊梁挺得很直,
鮮紅的花轎緊緊地隨在身後,而那兩團火光也依舊招搖。
那紅衣男人穩穩地落座在馬上,衝著樓上的女子溫雅地頷了頷首。
女子也是極知禮數,落落地點了點頭,也算是回敬了他。
“雨夜總是這般的惱人,明明就在眼前的物事,偏生覺得卻是應在遠處。“
“公子,你覺得呢?“
白馬的鐵蹄頻亂地跺在地上,扯著脖子,頻頻想要轉身,不安地打著一長串的響鼻。
紅衣男人臥下了身軀,摘下了馬上的籠頭,溫柔地安撫著座下的馬兒。
“年少時,寒窗苦讀總愛聽這雨聲。“
“多一分,則盈;少一分,則虧。”
“就像現在這樣便是很好,不多不少,“
“正當入眠時。”
紅衣男人說著又抬起了頭,兩手隨之攤展開來,仰面朝天,閉目感受著這垂天降下的恩賜。
女子沒有回應他,緩緩地,又站起了身子,
她掃了掃指間水露,又將兩手架在了胸前,
托舉起了那兩堆豐碩的肥美,顯得極為扎眼。
“公子是來住店的吧。”女子微微欠了欠身,滿臉和煦地問道。
“總歸不會是來吃人的。”男人癡癡地回答道。
女子淡然的一笑,像是有些譏諷,只見她掂起鬢邊的一縷發絲,神情中盡顯嫵媚之資。
“倒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客人,只是他們進來了,就再沒走出去過。”她語氣很是平淡,好像是在訴說著一件與她並不相乾的事情。
“姑娘可別嚇我,我這人膽兒小,可經不起別人恫嚇。”紅衣男人擺了擺手,身子朝後倒去。
“是嗎?“女子故作驚異地問道。
“那可不。“紅衣男人扭了扭頭,回答地也是十分乾脆。
女子又是一笑,也並沒有遮掩,但個中滋味,實在有些寡淡。
“風高夜冷,公子還是進來說話吧。“
“美人相邀,在下又豈有推脫的道理。”
男人說罷,驟然便翻身下了馬,足尖輕點在地,又是盈盈的一個轉身,身子已是穩穩地落在了店前。
而那抬轎子也好似通靈了一樣,跟著男人的動作,悠然飄到了簷下。
他嘴角微揚,滿意地笑了笑,提起了身前的長襟。
信步一躍,便邁入了店中。
而此時,那名女子也已走下了樓,兩隻素手懸在腰間,搖曳著曼妙的身姿,慢慢地朝著男人走來。
女子的臉上掛著一抹可人的喜色,正如夜空中乍現的星光,雖不甚耀眼,卻也足夠的明亮,
男人看在了眼裡,而心中卻也是澄明了起來,先時的疲憊一掃而散。
“妾身來為公子牽馬。”
她的聲音很是酥軟,但卻帶著一分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那紅衣男人一時間竟是有些癡了,呆呆地杵在原地,任憑那女子將白馬牽到了簷下的馬棚中。
“公子就別站在這裡了,快進去尋個位子坐下吧。”
男人含糊地應過了一聲,揉了揉乾澀的眼眶,勉強算是回過了神。
他生硬地邁著步子,略顯遲疑地移向了靠窗一側的座位,垂垂間,又頹下了身子。
男人一把推開了身側的紗窗,凌凌的冷風頓時間便撲面而至。
“公子這是作甚,這冷風吹的緊,可別再凍壞了公子。”
女子酥麻的聲線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男人也轉過了頭,正巧看見女人提著一壺冒著熱氣的茶水走了過來。
她站在男人的身側,將茶水滿滿地倒上了一盞,又恭敬地送到了他眼前。
但他卻是出奇的沒有接過,不知所謂,只是喟然的一聲歎息。
“公子這是怎麽了?”
“是對小店有什麽不滿意的嗎?還是說妾身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公子?”
女子擱下了茶盞,說著便要跪了下來。
那紅衣男人也是立馬就慌了神,忙得就將女子扶了起來。
“非也,非也。”
“並非是姑娘的過錯,只是在下看著姑娘,便想起了至今留在家中受罪的老母。”
“悔不能當,痛心疾首。”男人一手掩著面,一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女子聽到這裡,兩手疊放在桌前,垂下了首,尤為自責地說道:
“勾起了公子的痛事,誠然是妾身的過錯。”
男人這次卻沒有阻攔,別過了頭顱,幽幽地說道:
“姑娘這又是何必呢。”
“為商之道,便是以客為先。“
“而做人,亦是如此。”女子微微地抬起了頭,悄悄地看了男人一眼。
而男人此時也並沒有回答,恢復了常態,索然的一笑,掂起了手邊的茶盞,一飲而盡。
……
“咚…咚…咚……”
店前的木門被人連著敲響了三次,那音聲不緊不緩,就像是在等待別人的回應,顯得極有節奏。
“客官是來住店的嗎?”女人立起了身子,趕忙迎了上去。
店前的那人點了點頭,一頂壓得極低的帷帽上順勢滑落了幾滴水珠,滴答一聲,正巧打在了門檻上。
“如此,便請公子先進店裡坐著吧。”女子微微彎下了腰肢,攤手以請。
那人將雙手背在身後,背脊高高弓起,提步一躍,踏入了店內。
他處在廳堂正中,也沒有急著坐下,簡簡單單展眼環視了一周,最後將視線落在紅衣男子的身上。
而紅衣男人似乎是沒有注意到他,自顧自地又斟上了一盞熱茶,對向窗外,慢慢地飲了下去。
“長夜漫漫,公子要不要吃些什麽,填填肚子呢?”女子依舊掛著那一副笑意,瀲灩地望著前人。
那人沒有回答,抬起了一手緩緩地摘下了頭上的那頂帷帽,黝黑的臉面霎時便呈現在了女人的眼前。
“這裡可以坐嗎?”
那人徑直走到了紅衣男人所在的那一桌,扯著乾啞的嗓音問了一句。
“兄台如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請坐下吧。”男人攤了攤手,指向了身側的長凳。
“多謝。”
那人把帷帽立在了腳邊,雙手端放在桌前,頷首低眉。
“公子是否要吃點什麽?”女子走了過來,聲音裡有意無意地提高了幾分。
而那人卻依舊沒有回答她,一對比他的體膚還要深上幾分的眸子,勾勾地盯向紅衣男人。
“這位公子要了些什麽?”那人一手附向了自己的臉頰,恬淡地問向女子。
“在下並不多待,雨歇了便走。“
“兄台你吃你的,不必在意我。“男人搶先一步答了出來。
那女子也並不做過多的解釋,只是立在兩人的中間,笑意更甚。
那人哦了一聲,眼神直直地對向了前人。
“我看你這雙眼睛倒是不錯。”
“不如……”
那人還沒有說完話,一口腥紅的熱血已是從他的嘴中噴湧了出來,漫天灑落,濺滿了整個桌子。
女子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是害怕還是其他,但好歹還是沒有叫出聲。
那人此時也埋下了頭,慢慢地看向了自己的胸膛,那黑衣包裹的肌肉之中,已是開出了一個碗口般大小的窟窿,宛如一方泉眼,裡面的血液汩汩流瀉而出。
而在距離那窟窿幾寸的地方上,一簇蒼白的火焰迎風飄飛。
那人提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滲出的殷紅,咧了咧嘴,又道:
“值了!“慘然的一笑,猶如陰間的幽魂。
他一手強撐在桌上,兩隻眼皮不住地打著架,昏昏沉沉地就要閉了下來。
“兄台要是困了,就趁早睡下吧。“
紅衣男人把杯子銜在了嘴上,空出了一手,彈指一揮,輕輕打在了那人的額間。
那人眼睛立刻瞪得渾圓,壯碩的身子整個倒衝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道上。
道中的青石隨之炸開了幾塊,那人的顱頂也被敲開了一道空洞,鮮血瞬間漫溢了整片街道,
頃刻,他便是決斷了所有生息,死的不能再死。
女子依舊盈盈的扯著一張笑,再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向那一片模糊的血肉,只是安靜地矗在男人的手邊,靜待他接下來的動作。
紅衣男人穩穩地坐在凳上,撇了撇嘴,望了望窗外,然後又伸手拉上半面的紗窗。
他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指尖來回叩擊著桌面。
突然,他又瞥向了門外,淡然地又收了回來,平視著輕輕呼出了一口白氣。
徐徐地,他又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身前沾上的血水,敲擊著坐得有些麻木的小腿,嘶啞了一聲,走向了門前,白火緊隨其後。
他一手撐在了門上,側過了視線瞰往了長街的盡頭。
“這便是有些麻煩了。“說著,他懸在半空的手掌又捏緊了幾分。
“時辰也是差不多了,趕早上路,早一時成了婚事,也好早一刻讓母親安心。”
“叨擾了姑娘多時,在下也差不多……”
男人拱起了手,話卻還沒有說完,那女子就插了進來。
“公子這是哪裡的話?”
“是妾身招待得不周,掃了公子的幸。”
女子微微欠起了身,眉眼也立刻低順了下來。
“既然禍是因我而起,那後事就交由妾身收拾了吧。”
一語言罷,女子剜目看往了那堆滿目的瘡痍,一束紫火從她的眼角中疾射而出,瞬息間便衝向了那堆物事。
血肉在紫火的炙烤下一些滋滋的聲響, 不時間,還有一些黑煙從中生出,直直地往黑幕中飄去。
紅衣男人冷冷地望著,沒有說話,但他清楚地看見縷縷的黑煙,逐漸凝在了一起,停駕在半空之上,慢慢地又變幻出了個人形。
男人仿佛是來了興致,兩手架在胸前,饒有趣味地盯了過去。
垂垂間,那物事也睜開了眼睛,朝著四周展眼而望,驚恐地瞟見了那男人,轉身就欲跑開。
那團白火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舉措,正想著迎頭趕上。
天邊處倏然閃出了一道虹光,疾馳而來,劈頭蓋臉直刺向那白煙。
白煙躲閃不及,胸腹之處又被穿出了一道空洞,與先時之大小一般無二,但不同的是,卻無鮮血噴薄。
而那道虹光也是沒有絲毫的停留,在城池上空盤旋了幾圈,又飛了出去。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卻又已不見了蹤跡,只在看客的眼下留下了兩道刺眼的毫光。
紅衣男人眉頭微蹙,輕輕的咳嗽了兩聲,那白火也像是有些不滿,吐露出了一張人口,正對向天空,咀齧著牙齒沉聲怒斥道:
“曹子衿!”
女子久久地看著那火光中逐漸湮沒的血肉,嘴角微翹,
笑得很安靜,神情之中也還是先時的那份恬淡。
“這就有些意思了呀。”
這時候,那打更的村夫又不知道是從哪裡冒了出來,仍舊敲著拿在手中的梆子,仍舊唱著那幾段老舊的陳詞。
“當……”
“子時三更……”
“平安無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