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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豪士歌》第15章 紅白
  紅白

  “亥時二更……”

  “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當……”

  打更的村夫敲著梆子踏在濕濁的街道上,他的聲音在空幽的城池之上飄蕩而過。

  滯重的腳步悄然從兩人的手邊溜走,目光中也並沒有任何驚異,從容的一瞥,盡是平淡。

  並不拖遝,卻隻如蜻蜓點水般,瞬息即逝。

  悠然的一個轉身,即時便沒入了胡同的黑暗,短小的身影頃刻不見。

  零零散散地,只有一些碎裂的敲擊聲時斷時續。

  道旁的驢子不住地踩著蹄子,一下一下,穩健地打在地面的石縫之中,而水花隨之濺起,

  正正好好,落在了那少年的白衣之上。

  “好家夥。”

  少年的目光有些冷,只是凜凜的一瞥,那驢子即刻便沒了聲響,怯懦地後撤了兩步,低低地沉下了頭去,再不敢有了動作。

  “你也就能欺負欺負它了。“

  紅衣男人牽起白馬挪步到了驢子的面前,抬起一隻斑駁的大手,輕柔地撫弄著它寬大的額頭。

  “是啊,我也就只有欺負它了。”

  少年慢慢蹲下了身子,拂了拂衣角邊未乾的泥汙,無神的雙眼凝望著地磚中輾轉的水流,漸而又匯入城門的大河中。

  “此後該怎麽辦?“少年平靜地問道。

  “大河奔流,只要開始,就再無法停下來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紅衣男人閉起了眼睛,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走?看?“

  “如何走?又如何看?”少年輕輕的嗤笑了一聲,手指在縫道中穿行。

  “除非……”

  他緩緩地側過了頭,有些玩味地看著紅衣男人說道:

  “因緣所生義,是義滅非生。“

  “從未開始,便不會再有結束。“

  紅衣男人也轉過了身,眉眼中帶笑,輕輕地答道:

  “因果,因果,“

  “既有因生,必有果從。“

  “已然開始的事情,又何必糾結於過去。

  少年好像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一手撓著腦袋,另一手仍舊觸在地面之上,

  食指的指尖自條條明絡的紋路中淺淺劃過,然後又從另一側探出,攪得滿手泥淖,他也並不覺得氣惱,反是自得其樂。

  突然,他把那隻髒手靠向了嘴邊,舌尖輕舔,細細地品了品味道。

  他的兩眼緊緊的閉著,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種的滋味,只是清楚可聞沙粒在他嘴中作響。

  “什麽味道?“紅衣男人有些好奇,也看了過來。

  “紅塵。”少年拍了拍手,撐直了身子,又站了起來。

  “喜歡嗎?”紅衣男人調笑著問道。

  “你說呢?”少年反問道。

  兩人各自沉默著,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長長久久地凝視,風聲不止。

  但兩人也都沒有追問,相視的一笑,便已是回答了所有。

  “走吧。”紅衣男人清了清嗓子,縱然上馬。

  “我也還是那句話。”

  “怎麽走?”少年揉著肚子,拭去了眼角的淚花,再次複歸於冷漠。

  紅衣男人屈指點向了那頭灰驢,刹時間,紅光掠起。

  一聲淒厲的嘶吼之後,它便是已沒了蹤跡,

  而它先時所在之處,此間只有一抬高大的花轎,紅得鮮豔,孤立在冷風之中。

  “自然是抬著走。“

  “駕……”

  男人長袖揮舞,

颯然的一抽鞭,白馬長驅而走。  少年嘖了嘖聲,晃著腦袋,憤憤地說道:

  “反正髒活累活就是我的唄。”

  “唉。”

  徒然長歎,少年的腹中仿佛是有一團無名之火燒了起來。

  那顏色白的有些可怖,就像是死人墳塋中生出的鬼火。

  火勢逐漸向上蔓延開來,鬱積在他的胸膛上,重重的喘息,幾欲噴薄而出。

  他撇了撇嘴,橫出一掌立在身前,嘴裡不知道碎碎地念叨了著些什麽。

  那團蒼白的火焰便應聲作大了許多,裹挾在周身幾丈處,將他圈禁在了裡面。

  少年不但沒有慌亂,反倒是有些興奮了起來,

  沒來由的,他又突兀地笑出了聲,混著幾聲夜梟的啼鳴,略略有些張狂。

  雨滴從房頂的瓦片上滑落,滴答滴答,打在了光滑的地面上,

  白馬應著拍子,平穩地走在長街之上;馬背上的男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其快些趕上。

  少年展眼一望,難得恭敬地低下了頭,雙手翕張而合十,垂垂地又沉下了眼簾。

  隔著一片迷蒙,他的嘴唇好像又蠕動了起來,間斷地吐露出了幾段文字,隨後奮然一躍,撲向了那抬花轎。

  而恰恰就在其堪堪觸及到花轎的一瞬,他的整個身子倏然便裂成了兩段,

  分而化之,成了兩團拳頭般大小的火焰。

  死白的色澤之上,滿溢出幾點深海般的碧藍。

  架在半空之上紛飛而走,又各自落在了轎子的兩頭。

  而在此時,夜風也從一處巷道口衝了出來,當空拂動起這兩團烈焰,

  火光乍然呼嘯,獵獵的響聲之下,花轎驟然離地,順著這一陣的風聲飄飛而走。

  ……

  ……

  夜興闌珊,道上人影散亂,往時的喧囂已然不在,恰如飛鳥入林,了無痕跡。

  一處精致的小築之上,木窗將合未合,咿呀地發出些磨人的聲響。

  黑峭之中,昏黃的燭光忽地亮堂了起來,映射在一層薄弱的綠紗紙上,

  陡然間,又變換了顏色。

  “吱……呀……”

  又是一聲吱呀,紗窗的一葉從裡面被人推了開來。

  她提手擦了擦窗邊的水跡,淡淡地一笑,緩緩坐了下去。

  她的背脊輕輕倚在欄上,兩條玉足蜷曲著也盤上了窗台,一雙纖白的素手自然地垂下。

  一張精巧的臉蛋,隔著稀疏的雨簾,空洞地看了出去。

  恍惚間,她又撚起了兩根宛如蔥根般皙白的手指,晃晃悠悠地伸出了窗外。

  零星的雨絲垂然落在了她的手心,生生的涼意頃刻便透骨而至,不消得一時,就刻入了她的眉間。

  沒有絲毫征兆,女子忽然揚了揚那張粉嫩的面頰,遠遠地望了出去,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姑娘是在找我嗎?“

  窗下鬧騰了起來,傳出了一陣的聲響。

  女人嘴角微微地翹了翹,低著頭看了過去,

  卻只見那紅衣男子已是到了店前,高高的脊梁挺得很直,

  鮮紅的花轎緊緊地隨在身後,而那兩團火光也依舊招搖。

  那紅衣男人穩穩地落座在馬上,衝著樓上的女子溫雅地頷了頷首。

  女子也是極知禮數,落落地點了點頭,也算是回敬了他。

  “雨夜總是這般的惱人,明明就在眼前的物事,偏生覺得卻是應在遠處。“

  “公子,你覺得呢?“

  白馬的鐵蹄頻亂地跺在地上,扯著脖子,頻頻想要轉身,不安地打著一長串的響鼻。

  紅衣男人臥下了身軀,摘下了馬上的籠頭,溫柔地安撫著座下的馬兒。

  “年少時,寒窗苦讀總愛聽這雨聲。“

  “多一分,則盈;少一分,則虧。”

  “就像現在這樣便是很好,不多不少,“

  “正當入眠時。”

  紅衣男人說著又抬起了頭,兩手隨之攤展開來,仰面朝天,閉目感受著這垂天降下的恩賜。

  女子沒有回應他,緩緩地,又站起了身子,

  她掃了掃指間水露,又將兩手架在了胸前,

  托舉起了那兩堆豐碩的肥美,顯得極為扎眼。

  “公子是來住店的吧。”女子微微欠了欠身,滿臉和煦地問道。

  “總歸不會是來吃人的。”男人癡癡地回答道。

  女子淡然的一笑,像是有些譏諷,只見她掂起鬢邊的一縷發絲,神情中盡顯嫵媚之資。

  “倒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客人,只是他們進來了,就再沒走出去過。”她語氣很是平淡,好像是在訴說著一件與她並不相乾的事情。

  “姑娘可別嚇我,我這人膽兒小,可經不起別人恫嚇。”紅衣男人擺了擺手,身子朝後倒去。

  “是嗎?“女子故作驚異地問道。

  “那可不。“紅衣男人扭了扭頭,回答地也是十分乾脆。

  女子又是一笑,也並沒有遮掩,但個中滋味,實在有些寡淡。

  “風高夜冷,公子還是進來說話吧。“

  “美人相邀,在下又豈有推脫的道理。”

  男人說罷,驟然便翻身下了馬,足尖輕點在地,又是盈盈的一個轉身,身子已是穩穩地落在了店前。

  而那抬轎子也好似通靈了一樣,跟著男人的動作,悠然飄到了簷下。

  他嘴角微揚,滿意地笑了笑,提起了身前的長襟。

  信步一躍,便邁入了店中。

  而此時,那名女子也已走下了樓,兩隻素手懸在腰間,搖曳著曼妙的身姿,慢慢地朝著男人走來。

  女子的臉上掛著一抹可人的喜色,正如夜空中乍現的星光,雖不甚耀眼,卻也足夠的明亮,

  男人看在了眼裡,而心中卻也是澄明了起來,先時的疲憊一掃而散。

  “妾身來為公子牽馬。”

  她的聲音很是酥軟,但卻帶著一分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那紅衣男人一時間竟是有些癡了,呆呆地杵在原地,任憑那女子將白馬牽到了簷下的馬棚中。

  “公子就別站在這裡了,快進去尋個位子坐下吧。”

  男人含糊地應過了一聲,揉了揉乾澀的眼眶,勉強算是回過了神。

  他生硬地邁著步子,略顯遲疑地移向了靠窗一側的座位,垂垂間,又頹下了身子。

  男人一把推開了身側的紗窗,凌凌的冷風頓時間便撲面而至。

  “公子這是作甚,這冷風吹的緊,可別再凍壞了公子。”

  女子酥麻的聲線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男人也轉過了頭,正巧看見女人提著一壺冒著熱氣的茶水走了過來。

  她站在男人的身側,將茶水滿滿地倒上了一盞,又恭敬地送到了他眼前。

  但他卻是出奇的沒有接過,不知所謂,只是喟然的一聲歎息。

  “公子這是怎麽了?”

  “是對小店有什麽不滿意的嗎?還是說妾身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公子?”

  女子擱下了茶盞,說著便要跪了下來。

  那紅衣男人也是立馬就慌了神,忙得就將女子扶了起來。

  “非也,非也。”

  “並非是姑娘的過錯,只是在下看著姑娘,便想起了至今留在家中受罪的老母。”

  “悔不能當,痛心疾首。”男人一手掩著面,一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女子聽到這裡,兩手疊放在桌前,垂下了首,尤為自責地說道:

  “勾起了公子的痛事,誠然是妾身的過錯。”

  男人這次卻沒有阻攔,別過了頭顱,幽幽地說道:

  “姑娘這又是何必呢。”

  “為商之道,便是以客為先。“

  “而做人,亦是如此。”女子微微地抬起了頭,悄悄地看了男人一眼。

  而男人此時也並沒有回答,恢復了常態,索然的一笑,掂起了手邊的茶盞,一飲而盡。

  ……

  “咚…咚…咚……”

  店前的木門被人連著敲響了三次,那音聲不緊不緩,就像是在等待別人的回應,顯得極有節奏。

  “客官是來住店的嗎?”女人立起了身子,趕忙迎了上去。

  店前的那人點了點頭,一頂壓得極低的帷帽上順勢滑落了幾滴水珠,滴答一聲,正巧打在了門檻上。

  “如此,便請公子先進店裡坐著吧。”女子微微彎下了腰肢,攤手以請。

  那人將雙手背在身後,背脊高高弓起,提步一躍,踏入了店內。

  他處在廳堂正中,也沒有急著坐下,簡簡單單展眼環視了一周,最後將視線落在紅衣男子的身上。

  而紅衣男人似乎是沒有注意到他,自顧自地又斟上了一盞熱茶,對向窗外,慢慢地飲了下去。

  “長夜漫漫,公子要不要吃些什麽,填填肚子呢?”女子依舊掛著那一副笑意,瀲灩地望著前人。

  那人沒有回答,抬起了一手緩緩地摘下了頭上的那頂帷帽,黝黑的臉面霎時便呈現在了女人的眼前。

  “這裡可以坐嗎?”

  那人徑直走到了紅衣男人所在的那一桌,扯著乾啞的嗓音問了一句。

  “兄台如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請坐下吧。”男人攤了攤手,指向了身側的長凳。

  “多謝。”

  那人把帷帽立在了腳邊,雙手端放在桌前,頷首低眉。

  “公子是否要吃點什麽?”女子走了過來,聲音裡有意無意地提高了幾分。

  而那人卻依舊沒有回答她,一對比他的體膚還要深上幾分的眸子,勾勾地盯向紅衣男人。

  “這位公子要了些什麽?”那人一手附向了自己的臉頰,恬淡地問向女子。

  “在下並不多待,雨歇了便走。“

  “兄台你吃你的,不必在意我。“男人搶先一步答了出來。

  那女子也並不做過多的解釋,只是立在兩人的中間,笑意更甚。

  那人哦了一聲,眼神直直地對向了前人。

  “我看你這雙眼睛倒是不錯。”

  “不如……”

  那人還沒有說完話,一口腥紅的熱血已是從他的嘴中噴湧了出來,漫天灑落,濺滿了整個桌子。

  女子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是害怕還是其他,但好歹還是沒有叫出聲。

  那人此時也埋下了頭,慢慢地看向了自己的胸膛,那黑衣包裹的肌肉之中,已是開出了一個碗口般大小的窟窿,宛如一方泉眼,裡面的血液汩汩流瀉而出。

  而在距離那窟窿幾寸的地方上,一簇蒼白的火焰迎風飄飛。

  那人提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滲出的殷紅,咧了咧嘴,又道:

  “值了!“慘然的一笑,猶如陰間的幽魂。

  他一手強撐在桌上,兩隻眼皮不住地打著架,昏昏沉沉地就要閉了下來。

  “兄台要是困了,就趁早睡下吧。“

  紅衣男人把杯子銜在了嘴上,空出了一手,彈指一揮,輕輕打在了那人的額間。

  那人眼睛立刻瞪得渾圓,壯碩的身子整個倒衝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道上。

  道中的青石隨之炸開了幾塊,那人的顱頂也被敲開了一道空洞,鮮血瞬間漫溢了整片街道,

  頃刻,他便是決斷了所有生息,死的不能再死。

  女子依舊盈盈的扯著一張笑,再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向那一片模糊的血肉,只是安靜地矗在男人的手邊,靜待他接下來的動作。

  紅衣男人穩穩地坐在凳上,撇了撇嘴,望了望窗外,然後又伸手拉上半面的紗窗。

  他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指尖來回叩擊著桌面。

  突然,他又瞥向了門外,淡然地又收了回來,平視著輕輕呼出了一口白氣。

  徐徐地,他又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身前沾上的血水,敲擊著坐得有些麻木的小腿,嘶啞了一聲,走向了門前,白火緊隨其後。

  他一手撐在了門上,側過了視線瞰往了長街的盡頭。

  “這便是有些麻煩了。“說著,他懸在半空的手掌又捏緊了幾分。

  “時辰也是差不多了,趕早上路,早一時成了婚事,也好早一刻讓母親安心。”

  “叨擾了姑娘多時,在下也差不多……”

  男人拱起了手,話卻還沒有說完,那女子就插了進來。

  “公子這是哪裡的話?”

  “是妾身招待得不周,掃了公子的幸。”

  女子微微欠起了身,眉眼也立刻低順了下來。

  “既然禍是因我而起,那後事就交由妾身收拾了吧。”

  一語言罷,女子剜目看往了那堆滿目的瘡痍,一束紫火從她的眼角中疾射而出,瞬息間便衝向了那堆物事。

  血肉在紫火的炙烤下一些滋滋的聲響, 不時間,還有一些黑煙從中生出,直直地往黑幕中飄去。

  紅衣男人冷冷地望著,沒有說話,但他清楚地看見縷縷的黑煙,逐漸凝在了一起,停駕在半空之上,慢慢地又變幻出了個人形。

  男人仿佛是來了興致,兩手架在胸前,饒有趣味地盯了過去。

  垂垂間,那物事也睜開了眼睛,朝著四周展眼而望,驚恐地瞟見了那男人,轉身就欲跑開。

  那團白火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舉措,正想著迎頭趕上。

  天邊處倏然閃出了一道虹光,疾馳而來,劈頭蓋臉直刺向那白煙。

  白煙躲閃不及,胸腹之處又被穿出了一道空洞,與先時之大小一般無二,但不同的是,卻無鮮血噴薄。

  而那道虹光也是沒有絲毫的停留,在城池上空盤旋了幾圈,又飛了出去。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卻又已不見了蹤跡,只在看客的眼下留下了兩道刺眼的毫光。

  紅衣男人眉頭微蹙,輕輕的咳嗽了兩聲,那白火也像是有些不滿,吐露出了一張人口,正對向天空,咀齧著牙齒沉聲怒斥道:

  “曹子衿!”

  女子久久地看著那火光中逐漸湮沒的血肉,嘴角微翹,

  笑得很安靜,神情之中也還是先時的那份恬淡。

  “這就有些意思了呀。”

  這時候,那打更的村夫又不知道是從哪裡冒了出來,仍舊敲著拿在手中的梆子,仍舊唱著那幾段老舊的陳詞。

  “當……”

  “子時三更……”

  “平安無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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