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白,朝時晨起的雲霧從山林深處裡生了出來,漫過層疊的碧玉,滲到了城池之中。宛如是給這座小城添上了幾分飄渺的仙氣,倘若吸上一口,人身似乎都是要飄飄然了起來。
早出的黃鳥此時也從遠處飛回來,兩隻尖銳的細爪穩穩地抓著巢中的草木,抖了抖遍布全身的漂亮毛羽,又徐徐地低下了頭,將那銜在喙中的吃食一齊送到了巢中弱子的嘴裡。
霎時,道旁的小樹上便喧鬧了一片,細細簌簌的響動顫下了掛在林葉之上未乾的雨露。
光潔的地面仍是還未從昨夜的紛亂中走出來,縫道之上依舊積蓄著往時的泥水,行人走過,總能牽帶起一條長長的水帶。
販賣著早點的鋪面在這時節也悄悄地掀開了門簾,瘦弱的老嫗抱著一屜屜沉重的蒸籠,拖著滯重的步履一瘸一拐地邁到了店外。
她很是艱難地把重疊的蒸籠放到了店前的長桌上,又緩緩地撐開了架在木桌正中的那把大傘。
做完了這些之後,她才終於得空舒了口氣,輕輕撫順起自己扁平的胸脯,慢慢地又坐回到了身側的搖椅上。
風姿搖曳,搖椅咯吱地聳動出一些碎裂的聲響,垂垂間,老嫗就要睡了下來。
正當時,店前人聲忽而沸騰了起來,一時她又不得不強撐起睡眼,緩緩地立直了身子。
老嫗兩手空抱著攀向了那座高高的籠屜,略微抬起了一寸,白氣登時便覆蓋了全場。
……
透過繚繞的白氣,望向道路的另一側。
一身紅衣的男子從一處小築中大步跨了出來,曼妙的女子緊緊隨在他的身後,眉眼中竟是有些不舍的意味。
“就不能再多留一天嗎?”
那女子纖柔的身姿輕輕靠在了門房之上,兩手撚起鬢邊的一縷青絲,嫵媚地含在了朱唇之內。
男人理了理身前的衣襟,他的神情上像是有些糾結,但語氣中卻仍是十分堅決地說著:
“昨夜我又想起了家中的母親,實在是不敢逗留多時,早一刻了結此事,也好早一刻讓她心安呐。”
“公子昨夜與我雲雨之時心中居然還念著其他的人,當真是心懷天下呀。”女子溫暖地看著他,幽幽地又吐出了一口白氣。
紅衣男人提手蓋住了眼簾,似是有些羞赧,龜裂的嘴唇顫巍巍地又抖出了幾個字:
“在下已經向姑娘道很多次過歉了。“
女子的心緒似乎冷下了半截,黯然垂下了頭顱,肩頭微微聳動,哽咽著說道:
“妾身知道,妾身也全都明白。“
“只是公子反正都是要成親的,那為何那人就不能是我呢?“
說罷,她哭得是更大聲了。
男人沒有出言安慰,輕輕嗤笑了一聲,而望向她的目光也漸漸冷了下來。
“你不都知道了嗎?“
女子應聲止住了啜泣,抬起了華美錦緞製成的衣袖,緩緩地拭去了眼角的淚花。
“那公子覺得妾身該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女子恢復了常態,又柔聲問向了男子。
“至少,現在姑娘該是個好人。“男人笑眯了眼,回答地很是誠懇。
“好人麽?“
“那就借了公子的吉言了。“
女子說著,又衝著前人溫順地欠了欠身。
“沒什麽,就當是在下借住一宿的房費了吧。“
男人擺了擺手,側身走入了房後,從馬廄中牽出了一匹白馬。
而緊隨其後的還有一抬火紅的花轎,
偕著一股股陰濕的暗風飄搖而出,而那花轎前後兩處的抬架正中,兩簇蒼白的焰火也依舊飛舞著。 “這樣的話,公子實在是有些吃虧了呀。“女子掂起一張絲巾,輕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朱唇的邊角。
男人翻身而起,縱然便躍上了馬背,白馬的蹄子不住地踏著地面,整裝待發,躍躍欲試。
“總歸是要有人吃虧的,為何又不能是我呢?“男人用著女子先時語氣說了出來,咧嘴一笑,玩味至極。
“公子大度,非妾身所能及。“女子恭敬地低了低頭。
“哪裡。“男人扯了扯韁繩,白馬揚起了腦袋,長嘶了一聲。
“離別之際,妾身也實在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物事,只有這塊長伴於身的墨玉。”
“還望公子一定要收下,就當是妾身贈與公子的新婚之禮吧。”
女子的素手附向了腰間,輕柔地取下了一塊用紅繩貫穿的黑石,雙手高高捧起,奉到了男人眼前。
男人微笑著拱了拱手,信手接過了那塊墨玉,透骨的溫涼瞬間便蔓延了全身。
“溪山之石出墨玉,非遇良人不可棲。”
“甚好。”
男人兩指嵌住了玉石,平對向眼簾細細觀望了一陣。
“公子喜歡就好。”女子歪了歪頭,甜美地露出一笑。
“美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男人將那塊墨玉揣進了懷裡,仰面長舒了一句。
“在下一介書生,也沒有什麽東西奉還,就只有祝願姑娘生意興隆了。”說著,男人又衝著她拱了拱手。
“但願不會有那麽一天……”
女子側過了臉面,輕籲了一句。男人似乎是沒有聽清,繼而又追問道:
“姑娘說了什麽?”
“沒什麽,公子還是快走吧,到時候天光亮透了的話。“
“路,可就不好走了喲。“女子溫言提醒道。
男人點了點頭,用力地扯了一把韁繩,白馬長驅而走,掃起了一地的水霧,遮住了行人的視線。
女子久久地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
直到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某處,她才慢慢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低低地沉在底下,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白氣,
“春夢了無痕呐。“
女子身後的小築應著她的聲音,坍然倒塌,碎裂的石片壓倒在地,激起了一地的煙塵。
她緩緩轉過了身,迎面傲然走向了那一堆廢墟,纖美的身姿順著那飄飛而起的煙塵,恍然便沒了蹤跡。
而周圍的路人也是在房屋坍倒的一瞬,便簇擁了上來,包圍著滿目的瘡痍,議論紛紛。
“怎麽回事啊?這房子怎麽自己就突然倒下了呀?“
“我也不知道哇。“
“要不咱還是報官吧,這事還是當官的處理來的妥當。“
“我看這樣行……”
……
“欸,我說,原來這裡是有這麽一間房子的嗎?“
……
……
城外,
草木紛亂,紅衣男人牽起白馬,撥開層層濕漉的新綠走入了一片泥濘的小路。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悠悠地又從懷裡摸出了那一塊墨玉,透過天光端詳了起來。
“砰……”
緊緊跟在男人身後的那抬花轎從半空上,猛地跌了下來,男人還沒來及轉過身看清,那團幽微的白焰就已掠到了他的身前。
白火從男人的手邊迅猛地劃過,猛然張開了一張人口死死地咬住了那塊墨玉。
飄飛著又落在了路邊,漸而露出了個人形,正是先時的那個少年。
他從嘴裡拿出了那一塊玉石,翻轉著把玩了一陣,問道:
“怎麽不走大路?”
男人看了他一眼,牽起白馬繼續向前走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年呆呆地想了想,兩肩擔起了那抬花轎,迎頭又跟上了前人。
……
“怎麽不說話了?“
路面逐漸寬敞了起來,男人又騎在了馬上,輕聲問向後面的少年。
“又有什麽好說的呢?”少年擦了擦額間滲出的汗水。
“原來你也有無話可說的時候嗎?”男人抬起了頭,悠然地說著。
“你不也是嗎……”
……
……
小山重疊,綿延了萬裡之距,到頭來,映入眼簾的卻只是一片蕭然的青綠。
翻過了山再往外走,是海,
是溶溶漾漾,汪洋恣意的海,
再躍過了這片無垠的海往外走,就是沙漠,而沙漠之後卻依舊還是沙漠。
千裡之地,難覓人煙,只剩下死一般的落寞。
而這片漠地的名字也正因此而來。
沙漠之地雖是難尋人跡,但總歸還是有的,卻只是在清波蕩漾處存留。
……
沙漠腹地之中,紛亂地散布著一些村莊,星羅棋布,零碎地點綴在草地之中。
許是長久未有甘霖臨幸的緣故,初春中原本新綠的草葉竟是都泛出了深秋般的枯黃之意。
一處房舍之中,滿臉髒亂的少年肩挑著兩個空蕩的木桶,耷拉著腦袋走向了村外。
他自己也都知道,肯定又會是無功而返的一次,但心裡卻仍是還存留著一分的僥幸,想著那乾涸的湖水,會不會突然地又充盈了起來。
答案肯定是不會的,因為要天道如此。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隊外出取水的車馬,仔細算來怕是也有旬月的光景了,至今也是尚未歸還。
不過是在千裡之外的破落城,照他們的腳力,按理來說走過兩趟也是夠的,
怎麽會……
少年敲了敲腦袋,又揉著自己的眉心碎碎念叨著:
“算了,想不通。”
“想不清楚的事情,就別再去想了。”
一念罷,沒來由的他又揚起了頭顱,衝著那當頭照下的烈陽,啐了口唾沫,
“還是要怪這鬼天氣。”
……
高懸在天的紅日,一刻不停地向地面投射出燥熱的光線,直直地墜落在沙地之上,模糊的熱氣蒸騰而起,而從中透過的視線也竟是開始有些扭曲了起來。
一間鐵匠鋪外,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坐在門前一張竹椅上乘著涼,手中的蒲扇搖曳不止,豆大的汗珠也是從未停歇,如雨水般傾瀉,包裹住他的身體。
他看了一眼屋內已經結上了一層蛛網的鐵器,像是自嘲般的搖了搖頭,然後又緩緩低沉了下去,心想著:
“果然麽?離了水我竟是連一把刀都煉不出來。“
“當真是可笑哇。“
他伸出了一隻厚實的大手蓋住了眼眶,而整個身子也隨之逐漸向後傾倒了過去。
“這裡是賣鐵器的嗎?“一段蒼老的聲線在大漢的耳邊又響了起來。
“想要點什麽,自己就進去拿,看中了什麽拿走就是。“他沒有睜眼,只是帶著幾分的慵懶,軟軟地向來人敘說著。
那人也沒有嗔怪大漢的無禮,只是微微頷首輕道了一聲叨擾,便徑直走進了鋪子。
不過一盞茶的時節,他卻又提著一柄有了些許鏽跡的刀走了出來。
“多少錢?”那人橫刀立在他眼前,問道。
大漢依舊穩穩地倚靠在竹椅上,微微地抬了抬眼,看了看老者手中多出的那把障刀,又別過了腦袋,懶懶地說道:
“刀劍無眼,拿走便是。”
他這話說得很有意思,放在那些酸臭的腐儒當中,也許會有很多種的解法,但現在卻只有他一個老人。
老者笑了笑,鋥的一聲,手中的那把障刀被他抽出了一半,
刀間閃過的森然寒光在像是隔斷了熱流,頃刻間,空氣中的溫度便是冷了下來。
大漢耳畔的風聲仿佛也有過一瞬間的凝絕,但卻是在下一瞬馬上又流轉了過去。
“它開口了,說的是我還是該值兩個錢的。”
大漢的後背稍稍離開了竹椅,一對豹眼睜得溜圓,似笑非笑地盯著前人,沉默了半晌,又道:
“賒著吧,該有你還的時候。“他衝著老人揮了揮手中的那把蒲扇。
說罷,他又閉上了眼睛。
老者再沒有說些什麽,推刀收回了鞘,一手拿著負在身後,另一手又伸向懷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兩塊碎銀,彎下了身子,輕輕放在了大漢的腿間。
……
“噔……”
兩隻空蕩的木桶從少年的肩頭悄然滑落,隨後重重地砸在了沙地上,竟是連聲音都沒有激起太多。
隨後,他也逐漸蹲下了身子,單手撚起了腳邊的一撮沙土,放在了嘴裡咀嚼了一番。
也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徒然地搖著他的頭。
卻不多時,他又慢慢立直了身體,靜靜地站在已然乾涸的湖澤岸邊,
沉默良久,又輕輕地歎出了一口氣。
他的雙眼久久地凝視著滿目的荒蕪,心間不由得又生出了一絲的落寞,遙想當時,這裡也是有過碧波清蕩的時候的呀。
可如今,卻是只能每月依循著破落城裡的那點施舍苟延殘喘了。
難道這便是天道了嗎?
他不由得又昂起了腦袋,冷冷地望向那抹長久的火熱。與先時不同,這一次他卻是再沒有多余的口水來伺候它了。
一念作罷,他再沒有停留,拾起了陷在沙中的木桶,轉身就欲離去。
正當時,狂風突起,卷起了滿地的黃沙漫天飄零又落下。
少年暗道了一聲不好,駝著身子又朝後退去。但他卻還未走到兩步,便感覺後撤的步履又像是被什麽擋住了。
緩緩地,他又側過了身子,卻只是瞥見自己的身後,不知是在何時又多出了兩人。
一站一坐,突兀地處在寂寥的岸邊。
坐在地上的那人看來年紀尚淺,但是卻有著滿臉的貴氣,顯然是哪裡的富貴公子出身,一套素雅的白衣外披著一層薄弱的黑紗,滿頭繁盛的青絲被一根翠綠的發釵緊緊地束在了頂上,顯得很是端莊。
只見他屈膝盤坐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兩手托舉著下巴,炯炯的雙目無神地盯著眼前某處。
而站在他身邊的那位背脊挺得很直,但兩鬢的霜白卻還是暴露了他的年歲,
他一手束在腰間,一手執傘負於身後,兩眼的視線隨著身邊的公子遊向遠處。
此時,風沙似乎又作大了一些,而那躲閃的少年一時間也是顧不得問詢那兩人的來歷,一腳略開了他們,信步一躍,跳入了澤底,雙手抱膝蜷縮起了身子。
坐著的那位公子好似是沒有注意到漸進的風塵,只是饒有趣味地望著那少年的動作,略顯乾澀地笑了兩聲。隨後又衝著身邊的那人擺了擺手。
那人也是十分地知事,馬上就領悟到了他的意思,緩緩地撐開了手中的那把紙傘,穩穩地落在了他的頭頂。
而恰好在紙傘撐開的一瞬,那股風塵便仿佛是被什麽觸碰到了根基,倏爾就消逝得無形了。
躺在澤底的那少年感覺耳畔的風聲似乎是小了下來,於是又慢慢地睜起了雙目,疑惑地張望著四周的物色。
卻只是看見了岸上的那位公子正一臉戲謔的望著他,眼中盡是些調侃的意味。
登時他便感覺臉上火辣了一片,於是趕忙地立直了身子,從澤底爬起來,連滾帶爬到了那人的跟前。
他重重地咳嗽著,一手輕撫著那人座下的磐石,一手捶擊著自己袒露的胸膛,小小的嘴唇上已是乾出了裂口,腮邊的汙泥也好似是在他的臉上落下了根。
那公子看到這裡,眼中不免多了些紅潤,於是又衝著身後的撐傘的那位揮了揮手。
那人便馬上心領神會,從腰間取下了一個紫紅的葫蘆,徑直遞到了少年眼下。
少年立即止住了咳嗽,後撤了幾步,兩手在身上來回的搓撚著,猶豫著到底該不該接過。
那公子看著他的窘迫不由得又輕笑了兩聲,隨手拿過了那人手中的葫蘆,摘下了上面塞子仰頭滿飲了一口。
然後又舉起了那葫蘆,對著少年和順地說道:
“沒毒,喝吧。“
那少年扭捏了一陣,畏畏縮縮地從那公子手中接了過來。
他將那葫蘆高高地舉了起來,卻是遲遲地沒有飲下。
又是猶豫了良久,突然間他像是決定了些什麽,慢慢地又將葫蘆送到了嘴中。
出乎那公子的預料,沒有看到那少年的痛飲,卻只是看見他淺淺地嘬了一小口後,就又將葫蘆放低了下來。
無謂地望著裡面晃蕩的水面,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卻再不肯喝一口。
“怎麽不喝了?是味道不對嗎?”那富家公子微微皺起了眉頭。
那少年苦笑著搖了搖頭,誠懇地對向那公子說道:
“家中的長輩尚且健在,他們都沒有喝到,我又如何敢多飲呢?”
“善。”那公子微笑著看著他,摸了摸頷下並不存在的胡須。
“苦寒之地,多良善之人。”那人的眼光從少年身上脫離了出來,逐漸遊移到乾結的沙地之中。
“不過這樣的日子,總該還是要有個頭吧……”
那人空洞地望向遠處,自顧自地說著。
“小九,”
他輕喚了一聲,身側的那人馬上就垂身拱手應了上來。
“公子。”這一聲,碧波輕漾,了無痕跡。
“黃哥怎麽還沒到?”那公子又問道。
站著的那人沒有立刻回答,反是垂下了雙目,眉心處微微蹙起,像是睡了過去。
一息之後,他又將耳朵支了起來,並伸向了後方,作聆聽狀。
“來了。“他又說了一句。
不過話音才將將落下,他們二人中間的地面瞬間就凹下去了一片。
那少年看的也是有些迷糊,以為是自己還沒睡醒,於是趕忙揉了揉眼睛,但當他再次睜開時,那片凹下的土地上已是直直地站上了一人。
“主人。”
突然出現的那人滿頭的須發已是成了一派雪白之色,年歲明顯要比在場的這幾位都要大上幾輪。
只見這老者衝著那坐著的公子,恭敬地垂了垂手,然後又將一把鏽跡斑駁的障刀遞到了他面前。
那公子溫潤的笑著,信手接過了障刀,又一把插入了身前的沙地中。
“怎麽去了這麽久?”他蒼白地小手附上了刀柄,不甚在意地問詢著前人。
“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家夥,他……”
“知道了。“公子甩了甩手,又道。
老者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輕聲地應了一句,倒退了幾步,與執傘的那人並肩而立。
“小孩。“那公子突然又側目看向了在一旁出神的少年。
少年愣愣了半晌,四下張望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問道:
“叫我?“
“總不可能是在叫這兩個老頭吧。“公子調笑道。
少年沒有回答他,黯然地低下了頭顱,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自己還不是個小孩嗎?“
那公子聽得很清楚,也並沒有出言怨怪,又兀自地問道:
“你見過大河嗎?“
少年聞言,緩緩地又抬起了頭,懵懂地望向他,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我自出生起就生活在這洛漠之中,走過最遠也不過才到千裡之外的破落城,見過最大的水流也不過是毗嵐寺中的那方金池。所以,別說是……”
“就是沒見過咯。“
富家公子打斷了他的話,少年霎時就漲紅了臉,隨即羞赧地點了點頭。
“不過呀,你很快就能見到了。“
少年啊了一聲,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了一點莫名的情緒,一臉古怪地看著他,
“你莫不是有什麽大病……“
那富家公子自然是不會知道他心中的那點小九九。
他逐漸垂下了雙目,而懸在半空的那一手也慢慢握住了掌下的那把刀柄,
一時之間,天地陡然變換了顏色,團團的黑雲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簇擁在了一齊遮住了天光。
而此時,富家公子手中的那把障刀刀鞘之上也徐徐地附上一層黑氣。
“哢……嚓……”
鏽刀似乎是有些承受不住了黑氣上附帶的威壓,楠木的外鞘上竟是綻開了些裂痕。
一道,兩道……不容停歇,且還不停地朝四周蔓延著。
富家公子看在眼裡,卻沒有絲毫的動容,冷冷地望了它一眼。
又像是順水推舟般,輕輕地將手中的刀柄向前推了一把。
於是,那刀鞘便如是被斧鉞劈開了一樣,從中斷開,飄飛的碎屑紛亂地散往四周。
同時間,脫離束縛的刀刃也好像是重獲了新生,雀躍地掠出了一道青芒,沿著澤底直直地閃向遠方,並在人們視線所及之處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那公子依舊冷冷地望著,掌刀那一手若即若離翻轉了一圈,那柄鋼刀就好似如遭重擊,自鐔口處寸寸崩斷,墜墜落入了澤底,紛亂了一片。
“轟……”
一聲驚雷從雲層中炸了出來,不消得一刻,雨水也緩緩地飄落了下來。
“下…下雨了?“那少年攤出了手心,不知道在問著誰。
“啪…嗒…”
一滴雨露恰恰落在了他嘴邊,他伸了伸舌頭,細細地舔舐了一陣後,不由得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酒?”
那富家公子卻沒有理睬他,眼神依舊死死地盯著乾結的澤底,瞥了瞥嘴,有些不屑地說道:
“多此一舉。“
一語言罷,他又攥緊手心,那澤中的碎裂的刀身瞬間就又應著他的動作,碎做了更加微末的粉塵。
也正在此時,龜裂的湖澤底部的乾裂的縫道之中竟是滿溢出了清水,且好似是沒有盡頭般汩汩地噴湧而出。
雨水從天而至絲毫不留情面地捶打著凹陷的土地,不多時節,那原本深藏於地底的岩石漸而也露出了痕跡,攔在噴薄的清水之上,似要阻塞它的前進。
那富家公子冷笑了兩聲,旋即,又厲聲說道:
“道阻……”
“則衝淵……”
他說著,又信手撚作蓮花狀,澤底的水勢又是應聲而起,一齊越過了那攔路的岩石,瞬間就充盈了整個大澤,並又沿著先時刀光所劃出的路徑,奔騰著流瀉了遠處。
頃刻間,頂上才聚作一團的黑雲又離散的不見了蹤影,
天光再次吐露,臨在水面漂浮的鐵屑之上,閃出一道又一道的光耀。
那富家公子似乎是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完結,眉頭依舊緊緊地鎖在一起,冷冷的視線直直地落在那一層鐵屑之上。
“起!“
沒來由的,他暴喝了一聲,兩指並作一指,點向了水面。
於是,那層散亂的鐵屑好像是收到了什麽召喚,飄飛而起,懸停在半空之上又聚在了一處,整齊排列著,倏然便凝成了一把森然的黑劍。
“去!“
他又怒喝了一聲,刹時間,那把黑劍驟然便轉換了方向,直指向某處,並且以一種幾乎是平靠著水面的角度,疾馳而去,掠向了遠處。
做完了這些,他才終於滿意地笑了笑,拍了拍手,又從那塊岩石上站了起來。
他看著身側已然癡傻的少年,心中不由得多出了幾分的得意。
他蹦跳著走到了少年跟前,捶了捶他的後背,側過身子,望向汪洋的湖澤,傲然地說道:
“怎麽樣?爺就跟你說很快了吧,還不信。“
而此時的少年,已經是被震驚地無以複加了,哪裡還能辯駁些什麽,只是癡癡地點著頭。
那富家公子身後的兩人這時也靠了上來,拱著手說道:
“恭喜主人。“
“借來的境界,又有何可喜之處。“那富家公子只是擺了擺手。
“老狐狸……”說著,他又對著天邊,暗暗地補了一句。
“即使已經存在了,就不再去糾結它的來處了。”
執傘的那人溫聲安撫道,那富家公子也是明了地點了點頭。
“主人,給他取個名字吧。”那人又說道。
富家公子笑而不語,玩味地看向另一旁的老者,說道:
“你說。”
那老者聞言,便立刻撚起了一縷白須,沉默了半晌,又試探性地說道:
“不如…“
“就叫洛水如何?“
執傘的那人沒有回答,悄然地將視線別向了一方。
而那富家公子也沒有立即作答,揚起了頭顱,細細品味了一番,才緩緩地接道:
“洛漠之水麽?“
他的語氣中沒有太大的波瀾,平鋪直敘下,只是無盡的淡然。那老者看到這,手心裡也是不由得冒出了些許的冷汗。
“哼……”
那富家公子輕輕地笑出了聲,然後又是一臉興奮地問向面前的兩人,
“欸,你們說這水要是真叫了洛水的話,那我豈不就是洛神了嗎?”
一語言罷,富家公子與執傘的那人各自對視了兩眼,就齊聲笑了出來。那老者也是乾澀地賠著笑了兩聲,提手間拭去了鬢角流出的汗珠。
而湖底的水流也仿佛是感知到了他們的情緒,飛奔著撲向了遠處的巨石,激起了一陣響亮的音擊。
……
……
沙漠上,一串悠悠的駝鈴回蕩在這片空寂的世間,久久不散。
突然,似是有人問了些什麽,後來另一人又好像是回答了什麽,但都不甚清楚,
風沙一起,所有都沒了痕跡。
……
……
一處駁雜的黑暗中,遲暮的老僧端坐在一塊蒲團之上,來回地敲擊著身前的木魚,而他的身後是一尊莊嚴的佛像。
突然之間,老僧的耳邊好像是閃過了一道雷聲,但還沒能等他反應過來,那一條紅木魚便瞬間崩成了一堆碎屑。
他停頓了一下, 然後又馬上從手腕上取下了一串紫玉的念珠撚轉了起來,嘴中還誦唱著一段晦澀經文,
“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空,度一切苦厄……”
……
“嗞…嘎…”
老僧面前的木門從外面被人推了開來,來人輕聲喚了他一聲,
“方丈。“
老僧也慢慢止住了動作,徐徐睜開了雙眼,平靜地望向進來的那人。
“如果是公子來了的話,請他在耳房等我便是。“
說罷,他又要閉上了雙目,結果那人卻是搖了搖頭,安然的說道:
“不是的,小僧想說的是,後院的金池剛剛竟是不知緣由的少了將近一半。“
“廟中的長老們都拿捏不準,所以我特來問問。“
那老和尚靜靜地聽著,兩隻澄明的眼中分明多出了幾分難言的晦暗。
只見他對著那人擺了擺手,緩緩地說道: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會處理的。“
“是。“小和尚朝他恭敬地拜了一拜,退出了禪室,掩上了房門。
老和尚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麽,重重地呼出一縷鼻息,又拿起了念珠,準備繼續念下去。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嘣……”
那串聯起一長串玉珠的紅繩,也突兀地斷了開來,離散的紫玉灑落了滿地,只有一些輕靈的響聲,逐漸湮沒在了黑暗當中。
“唉……”
“阿彌陀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