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節的落霞還未將藍白的天色徹底染透,零碎的昏沉已是從天邊的東側扶搖直上,一路遮卻了大半的絢爛,而隨之一同淹沒的還有白日裡難言的酷熱。
夜已入深,此時的溫度已是降到了冰點,輕靈的駝鈴悠悠駛過,此刻竟是要比野獸的嗥叫還要刺耳一些。
黃沙道中,有一隊商旅模樣的行者,他們各自牽執起一頭高大的駱駝,每人的身上還攜帶著沉甸的行李,迎著凜冽的朔風,緩緩地行進於此。
又是一陣寒風突起,當頭一個坐在駱駝上的小孩似乎是有些耐不住寒了,長嘶了一息,便趕忙簇擁起穿在身上的一件單衣,脖頸緊緊蜷縮著,與其瘦削的肩膀靠在了一起。
饒是這般,他還是不住地在打著寒顫,一張小臉被凍得通紅,一口一口悻悻地吐著白氣。
底下牽繩的那人似乎是有些看不下去了,露出一張失悔的面容,徒然地搖了幾下頭後,就脫下了自己身外的一件皮衣,隨意地丟給了他,
“早跟你說了的,讓你多穿兩件,偏生的就這麽倔,非不聽,吃到苦頭了吧。”
那人狠狠地說完之後,還不忘拋給他一個白眼。那小孩也是尷尬地吐了吐舌頭,僵硬地穿上了那件皮衣,又頓頓地說道:
“我…我也…也想過會很…很冷,可…沒想到會這麽冷…的。”小孩將外衣攏套在了頭上,小嘴裡也仍是不停地在吐著熱氣,回復著先前流散的體溫。
底下的那人顯然是沒有把他的聽得進去,短短地籲出了一縷氣息,老繭橫生的一隻手掌重重地蓋在上了眼簾,嚅喏著嘴唇,含糊不清地說道:
“果然還是不該帶你來,”
“麻煩。”
那人的聲音雖然是很小,但那小孩也是從他的唇形裡讀出了一二,而他卻是沒有作答,只是默默地從自己的懷中摸出了一塊紫金的圓盒,上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又道:
“你說這明燈大師也是忒小氣了些,我們求了他那麽多天,還給他上了那麽多的供奉,他卻隻還了我們這麽小小一盂的池水。”
“切,真是的。”
小孩一面輕蔑地說著,一面又掀開了覆在其上一層的蓋子,左右來回地觀望著,但仍是沒有發現什麽端倪。
“呵,你可別小看了它喲……”底下的那人轉過了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道。
“是嗎?“那小孩也是不願示弱,昂起腦袋,冷冷地對向他。
突然,那小孩座下的駱駝像是踩到了什麽,一步沒落穩,重重地打了個趔趄。
“糟了!“小孩也跟著晃蕩了一陣,而手中的物事也是一時沒拿穩,傾覆著脫出了手,他抓趕不及,隻驚覺著叫出了聲。
底下的那人手疾眼快,趕忙空出了手,兩邊合捧著迎了過去,堪堪接住。但從中漏出的微末水滴仍是落上了他的袖口,登時間便是沁濕了整段衣袖。
“好歹算是接住了。”
那人忙不迭地重新蓋上了蓋子,側目而立,冷冷地望向了小孩,頗為淡然地說道:
“早跟你說了別小看它的。”
那小孩看到這裡,也是有些呆了,悻悻地擦了擦從鬢邊流出的汗水,賠著笑說道:
“我的錯,我的錯……”
“唉,還是不該帶你的。”那人長歎了一口氣,無力地說道。
……
……
一處黑暗之中,驟然亮起了一段橙黃的燭光,幽暗地照拂在對坐的二人當中。
“公子此來,所為何事?”說這話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操著一口還不甚清楚的中原官話,一字一頓,謙恭地問詢著前人。
可能是這老和尚的吐氣聲過大了一些,夾在兩人中間的火光竟是都跳動著閃爍了起來。
而與那老和尚對坐的那名錦衣少年也是趕忙就伸出了一手,護在了蠟燭的一側,
“近來有些愁緒,止了又起。”那少年模仿著老和尚的語氣,咧嘴說道。
“公子這打趣老衲的模樣,可跟煩愁苦悶一點都不沾邊呐。”老和尚輕笑著說道。
“有些東西,肉眼凡胎可看不出來。”那少年說著,又取下了束在頭頂的一支精美的銀釵,掂在手中挑了挑油盞裡的一朵燈花。
“今日你我既是對坐在此,哪個又不是肉眼凡胎呢?“老和尚也沒有生氣,依舊含著笑容,和煦地說道,正如早春三月的風。
少年沒有作答,手中動作卻是不停,一直挑弄著那一截葳蕤的火光。
這時節,不知從何處飄出了一隻白蛾,翩飛著就要往火焰中掠去。而在其剛剛就要觸及到燭芯的一刻,少年卻是猛地抓住了它那對撲騰的翅膀,冷冷地說道:
“是因為心眼太小了嗎?非得這麽軸,明知是個死,卻還要一個勁兒地往裡邊兒跑。“
“你說呢?大師。“少年話鋒一轉,眼神又直直地對向了老和尚。
老和尚面色不改,雙手合而成十,垂垂閉目間,徐徐地答道:
“阿彌陀佛。”
“幽幽燭火之光,心之所向,逝之以往。”
少年愣了楞,黯然地垂下了眼,漸而松開了捏緊地手指,飛蛾翻騰著紛飛而出,而他手中的那支銀簪也順勢緩緩地滑到了案上。
“也就是沒得聊了唄。”少年慘然一笑,如薄紙般蒼白而無力。
“怎麽會呢?公子這不是還沒有問過老衲的嘛。”老和尚信手拿過了銀簪,也學起少年先時的動作,撥開了火中的塵灰,而那盞中的火光也是霎時就亮堂了起來。
少年一手撐著自己的臉頰,微眯起雙眼,透過幽微的燭火,玩味地看著面前的這人,
老和尚也毫不在意,靜靜地放下了銀釵,端坐著又道:
“說吧。”
少年苦笑了一聲,撚起了擱置一處的銀釵,輕輕地吹了幾口氣後,又將其重新插回了頭頂,
“本來是與大師已然無關的事了,但大師既然是問起了,那我便說與大師你聽,也不必思忖過多,就當是在下的一些嘮叨了吧。”
“老衲畢竟也是上了年歲的人了,這記性也是說不上太好,可能剛剛還在談論的事情,打個轉眼就又忘了。”
“欸,公子剛剛說什麽了?”老和尚撓了撓腦袋,露出一臉的疑惑,不得不說他裝的確實還有幾分樣子。
那少年笑了笑,又淡然地擺了擺手,輕道了一聲無事,
“咯…吱…”
黑暗的淺薄之處作響了一陣,簌簌地便裂開了一道光口,微風透入,油燈之中的火光也跟著聳動了幾下。
少年似是有些不悅,微微皺起了眉頭,緩緩側過了視線,淡薄地望了出去。
模模糊糊地,他仿佛是看見了有一隻布鞋踏了進來,但還沒來及讓他看清那人的全部的身形,身後卻是又響起了一陣重物落在案上的聲響,他突然多出了些莫名的恍惚,而當其再回神時,那隻布鞋卻又不見了痕跡,就像是從未來過一般。
“慢用。“
少年的身後傳出了一聲輕呼,這聲音極為澄澈,明顯不是那老和尚所能發出的聲音。
於是,他趕忙又轉過了身子,但這次他仍是沒有明了,身後的木門咯吱了一聲,又輕輕地掩了上去,而透過光明也隨之再次複歸於無物。
少年有些無味,緩緩地垂下視線看向了桌案,卻只見得自己與那老僧的面前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杯茶水,而裡面如是騰騰地在升著白氣。
老和尚笑了笑,粗糙的老臉上顫抖了起來,兩條寬厚的白眉也擁簇著像是連在了一起。
徐徐地,他又掂起了面前的茶杯,對著那像是泄了氣般的少年敬了一敬,說道:
“公子,慢用。“
少年咂吧了幾下嘴巴,索然地晃了晃頭,也跟著他一齊舉起了杯子,回敬了回去,並極為平靜地說道:
“名師出高徒,“
“佩服佩服……”
老和尚也默不作答,只是徒然地笑著,依舊是先時那般的平靜;少年也隨著他笑,但卻怎麽都不如老僧的自然。
……
“驚蟄之後,老天就在南邊連著下了這麽些天的雨,昨夜館驛又傳來消息,說是劍南的水勢又加重了許多,從南明河一路往下,沿岸上所有的村莊幾乎是無一幸免,”
“今早的禦前朝議上,六部的官員與司禮監爭論了許久,也沒見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百官憊懶,都只是想保全自己的侯爵職位,想著動些嘴皮上的功夫,就能撫平天下,呵,如此下去且不說是要激起民變,橫生出些事端來,就是再像他們這樣的鬧,我看煊赫城也遲早也得給我淹了去。”
少年說著,垂垂地又閉上了眼睛,伸出一手重重地蓋了上去,像是再不願睜起。
許是茶水放置的時間有些久了,老和尚遲緩地拿起了那盞茶杯,晃晃悠悠地又放到了那截燭火之上。
“公子言重了,這庭前不是還有太后替你看著的嘛。”老和尚溫言寬慰道,但他的眼神卻是一直都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呀,“少年逐漸抬起了頭,眼神遠望了出去,一時間又是迷亂了起來。
“她也只不過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壓給下面的人罷了。“
“唉,沒辦法,畢竟也是上了年歲的人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還行,這國事嘛……哼,”他哼唧了一聲,再沒有說下去。
“她也倒是想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呢,可也總得有人來生啊。”老和尚揶揄道,然後又端坐了起來,並拿起了腳邊的一本書卷翻看了起來。
“哦?大師是篤定要站在太后這邊了嗎?”少年雙手環抱在胸前,微微地挑了挑眉。
“哪裡,出家人不打誑語,老僧也不過是為太后說了一句公道話罷了。”老和尚笑著擺了擺手。
“好!”
少年怒喝了一聲,左手的手臂重重地砸在了案前,而其瘦削的身子也隨之向前傾倒了過去,一對陰冷的視線直直地對向前人。
“既然大師想要說公道話,那麽在下就讓大師說個夠。”
“如此也未嘗不可,但老僧看公子心裡也怕是有了看法了吧,不然也不會故意來試探老僧我的口風。“老和尚面色不改,慈眉善目之中,偏生又露出了幾分的狡黠,顯得格外的不符。
“果然什麽事都瞞不過您。”少年恢復了先前的姿態,淡淡地說著,夾帶著些許的苦澀.
“說說吧。“老和尚攤了攤手,又將自己手中的溫得正好的茶水遞了出去。
少年謙恭地接過,兩手緊緊地捂在那隻小小的茶杯上,目色恬淡,平靜地說著:
“我的確是有了些看法,但卻怎麽都想不完整,如此說來也罷,也就算是大師幫我來解惑了。“
老和尚噙著笑,又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如今六部之中,大多的官員都是依著祖上的蔭庇進的國子監,然後又升上來的職位,”
“他們的漂亮話雖是說得好,但實則也不過都是一些酒囊飯袋,想也想得出來到底是個什麽德行。”
“而司禮監呢,也不過都是一堆太監擁成的機構,長久混跡在后宮當中,又哪裡知道什麽人間的疾苦喲,實在也是當不得什麽大用的。”
“所以呀,這兩撥的人在朝堂上鬧得是再歡,不過也是紙上談兵罷了,真要是做起事來,也還是要看下面的人的本事了。”
“因此母后下壓的緣故,這般看來也就不是恣意行事了。”
少年將自己的想法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一氣吐盡,呆呆地癱坐在座席之上,徒然地喘著粗氣,像是用光了他所有的氣力,
老和尚這時撚起了一簇白須,眯起了雙眼,又像是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道:
“看來這一趟遠遊,公子還是收獲了不少東西的嘛。“
“不過…公子可曾想過這回要是他渾天司也收不了場的話,又當如何呢?“老和尚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了起來。
“天生異變,本就是他渾天司的鍋,要是不讓他陸行歌來背的話,我也實在想不出來有人可以擔得起這件事了。“他說著,又擦了擦粘在的水珠,直教人分不出到底是汗水還是口水。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老和尚取下了腕上的一圈紫玉念珠,執在手中又慢慢地轉動了起來。
“我?“少年詫異地指了指自己。
“大師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不過也只是個有名無實的假君主罷了,我又做的了什麽呢?”
“又或者說我又能做的了什麽呢?”
他這話是在問著面前的老僧,但更像是在問他自己。
老和尚搖了搖頭,伸出了拿著念珠的那一手,指節微屈,在少年的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又道:
“該是你的,遲早都會是你的,任誰都搶不走;而不是你的呢,你再強求都沒有用。“
少年兩手抱住了頭頂,然後又抬起了頭,露出一臉生疼的笑容,像是自嘲般的說道:
“那我肯定是後者吧。”
“你……”
老和尚說著就又要打了上去,但最後到底還是忍住了。
“你走吧。“他別過了視線,輕聲說道。
“大師這是在送客了嗎?“少年也是極為平靜地問道。
“不請自來的,從來便不是老僧的客人。“老和尚抓住了自己胸前的白肉, 略顯痛苦地說道。
“那徒弟呢?“
少年這一句問出,就馬上跪了下來,白淨的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老僧是最為佛國末流的信徒,坐地參禪數十載,終不得悟,又有何等臉面愧為人師呢?“
老和尚也是連忙就站起了身子,然後又趕緊將那少年也扶了起來。
“不過就衝著你這最後磕得這一聲,我就最後再教你一句。“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少年恭敬地聽著,垂垂地又跪了下去,並大聲嘶吼道:
“謝過師父!”
“你這……”
“算了,就順了你這一次。“老和尚屈指點向了他,頗為的無奈。
……
“呵。“趴在地上的那少年又像是輕聲笑了出來。
“我原以為和尚做的就是吃齋念佛,參禪打坐的苦事,今日沒想到大師也會說出這般的大道理。“
“呵。”老和尚也跟著笑了一聲。
“昔日曾與國師於夜弦城論道三日,各自略有所獲,如今說與閣下聽了,也只是拾人牙慧,不過好在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吧。”
“你說呢?公子。”
老和尚低下了視線看向了那少年,而他此時也是抬起了頭。於是,兩人的視線便正好對在了一起。
“那可不。”
……
……
此時,淨室的黑暗深處,誰也看不到的地方,一角白衣蹁躚而出,
恰如冬日的一片雪花,素雅潔白,和而不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