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裡的第一聲鍾鳴悄然響起,伴著某人的一聲悠長的哈欠,在山林間泛起了一片的澄淨之音。不容停歇,又再次掠起,此後一聲接著一聲,片刻間,就撞碎了昨夜的寧靜。
深林處,溪澗旁,頭頂光亮的灰衣和尚剛剛打起兩桶滿盈的清水,肩挑著,往更深處走去。
當那陣鍾聲傳到他耳中時,他也只是當即頓了下來,抽出那隻空著的手放在胸前,靜呼了一聲佛號,隨後又提步離開。
一段長長的台階上,厚重的朱紅山門被推開了又合上,兩個看上去年紀尚淺的小和尚從中走了出來,各自拿著一把比他們自己都還要高上幾分的掃帚,不緊不慢地清掃著遍地的黃葉。沒有太多的交流,一人從右至左,一人從左往右,很是默契地將落葉從中間撥開,掃向兩邊的山路中,然後又一齊邁到了下一級台階。
臃腫的白貓懶懶地匍匐著廟門的高牆上,四肢靜靜地垂下,沒有什麽動靜,隻可見其粉嫩的肚腩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著,一呼一吸間,盡是自在的氣息。幾隻黃鳥在它的周身彈躍著,每每當它們那對伶仃的細腳踩在瓦片上時,總能聽到一些細碎的聲響。
那堵白牆下面緊緊地圍著一圈籬笆,一團絨絨的小雞被包在裡面。
它們從縫隙裡窺了窺外面的天光,恰好瞧見一個小女孩正端著一盆米黍慢步走來,於是便趕忙撲扇起了那對翅膀,但卻怎麽也飛不出去。
禪院裡空空蕩蕩,內堂的木門虛掩著,白光透了進去,敲打木魚的聲響傳了出來。
小和尚們從破敗的禪房裡探出了頭,前前後後,一個接著一個摸著牆壁,躡手躡腳地溜向山門,只是還沒等他們出去,大門卻是又從另一側被人推了開來,不待看清來人,他們卻又慌亂地逃竄而散。
不知誰人的一語驚呼,似有一瓢水聲撒在了地上;又是誰人的一陣尖嘯,院子裡頓時便熱鬧了起來。
庭前的老樹,盤根錯節,
一簇枯枝,深深淺淺,嵌入魚白。
星點的葉,隻管是徒然地落著。
……
……
小和尚掀起了遮在眼前的那片樹葉,明黃的光線順勢就照了下來。霎時間,便是眩得他有生疼。
那高頭大馬自在地走著,小和尚倒在馬車的前頭,仰面朝著天,抬起手來揉了揉眉心的一點紅潤,雙眼旋即艱難地睜了開來,而他的眼角上卻是不知緣由的染上了一層水汽,朦朧了一片。
小和尚有些悵然,不知所謂地喟了口氣,抖了抖手臂外的破袖,接著向上拭去。
去日種種,仿若走馬般在他腦中掠過。這好像是他的事,卻又好像根本與他無關。
這種感覺他說也不上來,談不上是傷心,只能是無味。
不知所謂,又是長長的歎息。
沒來由的,他仿佛感覺胸中有一團火,獵獵作響,且那勢頭愈演愈烈,朝著他的五髒侵襲而去,一切都像是要做了塵,湮滅得無形。
“阿彌陀佛。”兩聲佛號同時呼了出來。
小和尚驚覺著坐起了身,心頭頓時放空了大半,朝著背後深深地看去。
雙掌相抵,低了低頭。
之後,他又拂起車簾,躬身走了進去。
……
車內
老和尚端坐在窗戶的一側,兩眼微閉,嘴裡吐著些不甚清楚的梵文,指間的念珠撚轉不停。
那原本落在他手裡佛龕,此時已靜靜的放在另一面熟睡孩童頭前幾寸的地方,
仍然泛著光毫,但依然幽微。 小和尚恭敬地跪坐在他的腳前,兩手捧著一條扁平的戒尺,高高舉過自己的頭頂,恭敬地奉在老和尚身前。
外面的空氣仿佛是穿不進車裡,一絲一息的聲聞,在吐納間漸漸也都變得不可捉摸。
最後,只剩了死一般的空寂。
幽幽地,老和尚張開了眼,清了清嗓子,小和尚也是十分識趣,轉頭就遞起了一盞熱茶,擔在戒尺之上,諂媚的笑堆了整臉。
老和尚接過,卻也只是將茶水擱置在了一旁,拿過了戒尺,直直地盯在小和尚身上。
他沒有開口,小和尚也就一直托著手,笑意不減,腮邊的嫩肉變得有些扭曲,僵硬地牽扯他的小臉顫著抖。
“啪!”
老和尚的戒尺落了一響,拍在了他手上。
“這一下,打你的嗔。”
“佛子無相,業火魔障,最是不該。“
“啪。”
又是一響。
“這一下,打你的癡。”
“去日苦多,萬不可追,切不必憶。”
小和尚愣愣了半晌,敲了敲那顆光亮的腦袋,再次牽強地扯出了一張笑臉,
“小僧,知道了。“
老和尚沒有再說什麽,一對古井似的眼睛旋起了微波,昏昏沉沉地,又垂了下來。
小和尚也沒有打擾,拉下了兩側的簾布,靜靜地走了出去。
……
陽光還是那樣的暖,灑在身上時也是那麽的舒服,小和尚又倒在了坐台上,隨手折下了一枝的葉,攔在眼前,隔著清新的綠感受著這份愜意,心存著一份僥幸,想著再做一回先前的夢。
“噅……”
馬兒厲聲嘶鳴著,頓在了當場。
小和尚跟著抖了一下,樹枝滑落,而剛巧聚作一團的清夢,又被攪了個乾淨。
白馬停在了小路正中,慌亂地跺著蹄子,連著打了好幾串響鼻,圓碩的雙目不住地張望著,而余光裡,卻是不安地瞟著面前的那人。
小和尚微微地皺起了眉,立身坐起,幽幽地抬起雙眼瞧了瞧。
前路上,忽地卷起了風塵,漸迷人眼。
而小和尚卻是一腳踏出,直接踩上了馬背。
那籠頭上的韁繩套在他的手上繞了好幾個圈,任憑白馬如何拉扯,卻怎麽也掉不了頭。
他哼唧了一聲,平淡至極。兩眼睜得渾圓,死死地盯著那團漸進的風沙。
長鞭抖擻,閃出一道驚雷,勁勢凌厲,直直地奔向那物事。
奔雷在沙地路上,拖出好幾道火花,
“劈裡啪啦……”仿佛是在人們的耳邊炸開了。
雷電朝著四方招展著,不過片刻,就包圍了那片灰蒙。
風沙漸止,停在了車前幾步的地方。
小和尚沒有看,他的視線越過了眼前,直接望向了後方,
頓時,他的眉頭蹙地更甚。
那一條本是狹長的小路不知從哪裡,又岔出了一道,回曲蜿蜒,不知是折向了何方。
“你也要攔我?”
小和尚依舊望著遠處,但目光逐漸失了光澤,嘴唇微動,顫出了這幾個字。
他又抽了抽鞭子,雷電作響了一陣,就不見了痕跡。
風塵收住了聲勢,蒙蒙地,從那裡面走出來了一人。
白衣素履,身容姣好。
背後裹著一塊長長的布條,徑直插在腰間,隻留出一把木柄,現在頭頂。
“不敢。”他開口了,恰如風過無聲。
“只是鬥膽想請禪師換一條路走。”
他輕盈地笑著,兩手橫放在後腦上。
“那另一條路,又通向何方?”小和尚沒有直接拒絕,反而是饒有趣味地問道。
“在下,亦是不知,總之不會是禪師想去的地方。”
“小僧的心情有些不好,不好到想要破戒,施主可知道小僧想要破哪一戒?“小和尚兩掌合十,虔誠地問道。
“我想……總不會是色戒吧。“那人又笑道。
“對了,不過卻沒有什麽用。”小和尚變了臉色。
那人深沉地歎了口氣,攤了攤手,又道:
“在下不過是為禪師考慮。“
“何解?“小和尚又問道.
“禪師可知前路是何者?“
“不知。”小和尚昂起腦袋,氣勢不減。
“這也難怪……”
那人轉過身子,一手拂過身前的石碑,而那石碑之上是以全然不同的兩種字體,鐫刻出的幾個字---扶風郡。
“那裡多半是會是禪師的圓寂之所。”
小和尚低下了頭,眼中也多出幾分晦暗,陰鬱難明,
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只是清晰可見那條長鞭之上,緩緩地又炸出了幾道電弧,漸而凝聚,不時又有轟鳴傳出,音聲近似龍吟。
風沙又起,拂動那人的長衣。
“在下說了,並沒有什麽其他的意思,只是為了禪師的安危著想。前路上,兩國戰火正盛,禪師若是又卷了進去,只怕是難以全身而退。數載修行,一朝散盡,豈不可惜嗎?”那人輕言了一句。
小和尚置若罔聞,風沙裹挾的雷電依舊朝前人奔襲。
那人後撤出一步,擺出了一個預備招架的身形。
“當然,我不介意讓禪師在此就見了佛祖!“
他說著,一手就朝著身後摸去,而另一手則是伸出了兩指立在了胸前。
“如果閣下拔劍,貧僧也不介意真真正正地破一回戒。“小和尚平淡地應道。
“禪師真的就這麽有把握嗎?“
小和尚沉吟了半晌,又道:
“出家人,不打誑語。 ”
“噗呲……”不知是誰笑出了聲。
“可禪師剛剛也確實動了殺心。”那人的眼中遊過了一道精光。
小和尚沒有說話,他也沒法辯駁,因為這人說中了。
他的手臂垂了下來,電光呼嘯了一陣,又是一閃而過。
“在下尚有一戰之力,但也自知難敵禪師,不過這輛車上也不止是你這一人的性命。“
“所以,還請禪師……”
“思量。”
小和尚沉默良久,最後像是掙扎般的咿呀了一句:
“你待何如?”
“走!”那人踏前一步,鏗鏘有力地答道。
小和尚又枯坐了下來,腦袋埋得極低,一隻小手環轉在上面,碎碎念著:
“小僧想想,容小僧想想……”
那眼前之人,看到這裡,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心想總算是還有著一些轉圜之地。
“禪師慢想,在下便退了。”
說著,他便後撤了幾步,亂風突起,卷起一地的枯枝,那人的身形轉瞬就不見了痕跡。
而那一分為二的道路,在他離開的同時又合在了一起。
小和尚此時也抬起了頭,露出一臉的狡黠,惡狠狠地說道:
“你說走,那便繼續走吧。”
“駕!”
小和尚抽打著長鞭,白馬驚叫著,依循著先前的路跨步而行。
“咳…咳…”
馬車裡,某人咳嗽的聲響突然又傳了出來,
至於是誰,答案自然不言而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