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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豪士歌》第8章 我從山中來
  淅瀝的碎雨在耳際蕭瑟,山外冷風習習,一條色澤明豔的幡旗立於一間木屋旁,獨對著雨簾招搖。

  木屋之中,掌櫃的老板正細細地清算著帳目,一冊並不是很厚的帳簿被他來回地翻閱著,櫃台上的一盤算珠,也被他撥出了清亮的響聲。店裡的小二此時也只是悄悄地趴在裡屋的一張木桌上,靜靜地打著盹兒。他的鼾聲就如同他的睡意般,由淺入深,混雜在雨聲中,隻消一聲驚雷,恍然就可不見了蹤影。

  木屋外的房簷之上,擎著一架短蓬,而底下那正對著的一方天地,恰好夠容得下一套桌椅。

  長凳上,一個穿著滿是補丁道袍的道人一手托舉著下巴,呆呆地癡坐著。

  他的面前擺著一個茶壺,而壺上的蓋子此時也已被他掀開,擱置在了較為靠裡的一側。

  雨水沿著房簷,從短蓬上墜墜而下,四野間目下並無風動,而那本應直打在地上的雨簾,如今卻如一掛白練,斜飄至壺口處,翩然落下,一滴不差。

  那道人見此情景,竟也並無詫異,只是索然地摸索著一隻茶杯上的紋路,若有所思。

  不遠處,又有一身穿紫衫,書生模樣的人物,撐著一把素白的油紙傘緩緩踏至,那人的步履很輕,他的每一步踩在泥濘中時,便是連水花都不曾濺起一點。

  同樣是如先前般,他在短蓬之外恰好止住了步,眼望著這般的情景,他沒有開口。

  他撫了撫衣袖,輕輕地轉動了一圈傘柄,理應四散而開的珠露,卻是凝作了一注水柱,從一根傘骨處滑下,正朝著那掛白練疾射而去,作勢就要匯入其中。

  那道人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仍是不置一詞,只見他把手中的那一盞茶杯放在了桌上,輕叩了幾下杯沿,那茶杯就騰空而起,擋在雨簾之外,將那水柱攔在了其中。

  那書生向前探出了手,於是茶盞便順勢飛入了他手中。他看了一眼裡面晃蕩的水面,笑了笑,說道:

  “道長,自然是有極好的興致。”

  “只是差點被你給毀了。”道人平淡地回答道。

  書生端起那茶盞在鼻間輕嗅了幾下,又笑道:

  “這便是奇了,同樣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又不知是有何種不同。“

  說罷,他又從杯底脫手而出,而那茶杯竟是出奇的停在了半空,一指輕彈,那杯子又衝著道人旋了過去。

  道人信手將其接了過來,學著那書生先前的動作也聞了聞,隨即便皺著眉頭:

  “染上了那座城裡的煙火氣…”

  “還有你身上的暮氣。”他頓了頓,看向書生又道。

  書生沒有辯駁,他抖了抖袖,那把紙傘頃刻便變作了一條白色小蛇,纏繞在他的指間,一步踏入,端坐在了道人的對面。

  他掃了一眼那茶壺,眼睛裡仿佛是有一瞬間閃過了一點精光,他又咧了咧嘴:

  “在下已是奔走了一日,早就口乾舌燥了,想必道長也不會小氣到如此地步,總不該連一盞茶水也不肯施舍給我吧?”

  “你說是吧?道長。”

  “那可能是吧。”道人面不改色。

  書生氣結,一時間竟是也是想不出什麽話來應對他。而道人卻是毫不在意,自顧自地又說道:

  “山間野茶可受不起這人間之水。”

  “不妨事,不妨事,這杯就好。“書生擺了擺手,又指了指那接下了水柱的杯子,坦然說道。

  “如此,便俗了。”道人輕聲道。

  “俗便俗吧,在下本就是一俗人,遠不比道長自在,倘若是真要飲上了那什麽無根之水的茶,倒還算是在下高攀了呢。“

  “先生此來,不會真就只是為了討我這一盞茶來吃吃吧。”道人一手縮到了懷裡,撓了撓,冷言道。

  “為這首陽山茶的一盞清茗而來,難道不值嗎?“書生挑了挑眉。

  “渾天司裡的淺山薄側未必就不如這首陽茶。“道人駁了他一句。

  “不一樣的。“書生搖了搖頭。

  “哪裡不一樣?“

  “渾天司裡的茶可不是迎客的,相反,卻是來送客的。“書生驀地正聲。

  “這話倒是中聽。”言罷,二人都笑了起來。

  笑畢,道人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隻布袋,五指微合,顫顫巍巍地,又自其中撚出了一小撮茶葉,握在了手裡。

  那茶葉早已是被曬幹了的,清新的綠意俱已散盡,甚至還有了一點泛黃的跡象。

  道人將之捏在了掌中,指節間來回交錯了幾下,頓時便化作了齏粉。書生不禁為之瞠目。

  “如此烹茶之法,在下乃平生初見。”書生拱了拱手。

  “先生抬舉我了。”道人說著又將那粉末撒在了那茶杯之中。

  “請君鑒之。”道人把那盞茶推到了書生面前。

  書生探手輕靠在杯壁上,蹙了蹙眉,看向他,道:

  “道長莫不是在戲耍在下,此水冰寒徹骨,如何能飲之?“

  道人沒有說話,輕輕地笑了一聲。

  忽然之間,書生眼前仿佛是掠過了一點光亮,眩得他睜不開眼。耳旁仿佛也拂過了一點的清風,夾雜著些許的暖意,但依舊凜冽。

  再一瞬間,光亮又已不見,清風也已遠逝,只有一盞熱茶,騰騰地升著白氣。

  “請君鑒之。“道人又道。

  “道長微妙玄通,在下感佩。“書生說著,就端起了杯子,吹了吹熱氣,一飲而盡。

  “何如?”道人問道。

  書生把玩著那茶杯,撇了撇嘴道:

  “滋味寡淡,無甚趣味。”

  說著,他又將杯子放到了道人面前。道人看到這裡,不知緣由的嗤笑了一聲。

  “道長因何而發笑?”書生不解。

  “也沒什麽,只是聽得這人間之味,在先生嘴裡不過寡淡二字,莫名地有些好笑罷了。“

  書生依舊不做回答,而道人也並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纏,自己接上了話茬,又道:

  “貧道姑妄言之,君可姑妄聽之,隻當是穿風過耳,還請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書生擺了擺手,灑然道:

  “在下並非是在與道長置氣,只是突然又想到了些東西,故而才不曾言語。“

  “如此,便好。“

  道人屈伸出兩指,又朝後揮了一揮,那掛白練頓時便如臨風吹襲,順勢就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重新落歸在了地上。

  道人提起了茶壺,在面前的杯子裡再次滿滿地倒上了一盞,重複著先前的步驟,又烹出了一杯新茶。

  “所謂品茶之道,最為重要的便是這一‘品’字,先生的大快朵頤,自然難品其味。“

  “請君,再鑒之。“道人端起一盞遞到了書生的手上。

  書生接過了茶杯,而這次卻也並沒有著急著飲下,他看著杯中掛懸的茶渣逐漸沉下,轉而又消逝。

  他掂起茶蓋,在杯子上輕輕撲扇開了濃濃的熱氣,放在嘴邊微嘬了一口。

  “好茶。”書生粲然地說道。

  “只是好麽?”道人反問了一嘴。

  “還有一處暖意。”書生又道。

  “哪一處?”道人追問道。

  “汴京。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京作汴京…”書生頓了一頓,看向了那道人。

  “此事,道長你功不可沒,在下還敬你一杯。“

  說著,他又提杯朝著道人敬了一敬。隨後拂袖掩面,將余下茶水又飲了個乾淨。

  道人抬手輕抵在面頰上,歪了歪頭,眯起眼睛,頗為玩味地回道:

  “先生活得也忒累了些。”

  “那是自然比不得道長你自在的。”書生將茶杯重重地扣在了桌上。

  “先生並非貧道所見之愁苦,貧道亦非先生所見之自在。”道人擺了擺手。

  “致虛極,守靜篤。先生之所行,還是得依循自己的本心呐。“

  “琴弦還是不宜繃得太緊,真到了時候,你收不住的。“道人指尖敲了敲桌子,又道。

  被道人點破心事的林致虛輕輕地籲出一口氣,看著他又說道:

  “在其位者,謀其事。在下實乃身不由己,卻也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呀!那麽貧道敢問先生是身處何位?所圖謀的又是何事?”

  “那在下也鬥膽相問,道長你平素所思所慮的又是何者?“林致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眉頭一挑,反問道。

  “道不言壽,故求長生,貧道自然求得是長生之理。“道人睜起了眼睛,將那隻立著的手松了下來,並搭在另一隻胳膊上,指頭來回輕觸著底下的臂膀。

  “天地之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數十載修行,道長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吧?“林致虛挑釁道。

  “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人之患,好為人師。這個道理先生你不會不知道吧?“道人針鋒相對。

  “道長到底想說什麽?”林致虛的聲音大了一些。

  “先生知道的,不是貧道說了些什麽,而是你聽了些什麽…”

  “也總該為自己考量一二。”道人輕輕拍了拍林致虛的手背。

  一點寒風此時從二人之中穿過, 道人即刻就將兩手攏套在了一起,林致虛牙關緊咬,硬生生地又吐出了幾個字:

  “處身世間,為己便是為這天下。”

  “先生也該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

  “為天下計…哼,貧道倒想問問,先生所謀守的這朱紫天下,到底是那端坐在朝堂之上,珠簾之後的齊氏太后的天下,還是那出巡多日至今未歸的黃口小兒陸迢的天下,亦或是那質於齊國的陸卿的…”

  “道長此言,實乃誅心,按我朝律,當剜一足。“林致虛以余光掃了一眼四周,提袖擦了擦額間滲出的汗水,輕聲道。

  “先生是答不上來,還是不敢答。“

  道人微微起身,身體朝著林致虛傾了過去。一對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勾勾地盯著林致虛。仿佛是要將他心事給看穿,林致虛順勢也向後倒去。

  “唉,罷了罷了。你們的大事我終究是不明白。“道人頹然間,又坐了下來。

  “以後,小女便拜托了。“林致虛倏然起身,拱手正聲再拜道。

  “這你放心,我既是收了她,就定當會護佑其周全,再是不濟……”

  “貧道也會竭力死在她前面的。“

  “如此,便多謝道長了。”他又是鄭重的一拜。

  那道人擺了擺手,悠悠起身,拍了拍破爛的衣裳,決然走入了風雨,拉著乾啞的嗓子,碎碎扯出一段不知名的歌謠:

  “我從山中來,偕去滿園芳。

  主人遙相望,唯有淚千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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