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
蜀州,廣縣縣城。
城門大開,天行門眾人自城南魚貫而入,只見青磚碧瓦、鱗次櫛比,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途經西市,有商鋪林立,旗幡飄揚,萬彩競豔,買賣聲不絕於耳。所販者,魚鮮豬羊、糕點蜜餞、衣帽扇帳、盆景花卉,應有盡有。
穿過西市,眾人沿主街而行,不多時來到一處院門前。
“終於回來啦!”
阮鈴鈴歡呼雀躍。
阿朗的小手被她牽著,整個人呆呆的。他魂魄不全,加之從未進過縣城,所以仍然沉浸在西市盛景中,緩不過神來。
“廣縣是大縣哩,當年可是能角逐州府的,可惜最後落選啦”。
阮鈴鈴熱情地向阿朗解釋著,向來跳脫的她,杏眼中居然帶著一絲慈愛。
這“州府角逐”一事,易然也是知道的,他對此事下過評語,就兩個字:
奇葩。
卻說秦王趙機,最是喜好名山大川,曾為了遊覽懸劍山而遠赴蜀州,期間途徑廣縣,並被此地風土人情所吸引。
回到王宮之後,他與群臣分享沿途見聞,在說起廣縣之時,竟是神采飛揚,難得地誇了句:“不錯”。
正是這一聲“不錯”,被時任刺史李德聽在耳中。他新官上任,急需政績支撐,奈何這蜀州土木繁榮、百姓殷實,更無戰事可打,於是腦袋一拍,搞了個“三學大會”,並盛邀秦王觀禮,想以此討好秦王。
三學,即儒學、武學、雜學。此會在錦縣、廣縣之間開辦,雙方各出精英,分門別類,逐一競爭,勝者即為州府,辦會的地點則在錦縣。
秦王自然是沒來的。
廣縣精英客場作戰,慘敗而歸。
此事過後,州牧李德將情況寫於信中,呈與秦王。他自以為考慮周祥,認為這兩縣地理、水土、交通等條件相差不多,若廣縣贏了,則能投秦王所好;若廣縣不贏,也無大礙,權當是豐富百姓見聞。
信件寄入朝中之後,李德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秦王的褒獎,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收到了秦王的賞賜:
一隻青梨。
然後李德便辭官回鄉了。
“這人啊,你說他老實吧,他又想的出溜須拍馬的主意;你說他不老實吧,他還真就奉行君子之道,都不知道搞點暗箱操作……跟鬧著玩兒似的”。
易然一邊嘀咕,一邊推門而入。
院門大開,便見迎面而來一名男子。男子著玄色長袍,滿頭碎發,其身形高大,白白胖胖,肚皮將衣服高高頂起,一對細眼笑眯眯的,有如再世彌勒。
“師弟回來嘞”,男子笑道,聲音憨厚之極。
易然微笑招呼:“駱師兄好啊”。
“好哦,好哦,喏”,駱弘一將右手攤開,手心露出一捧葵花籽,“嘗嘗,炒過的,好吃嘞”。
易然也不客氣,抓起瓜子便嗑。
“駱師兄!”
阮鈴鈴聲若銀鈴,從易然身後一躍而出,顯得歡快至極。
“阮妹子也回來嘞”。
正招呼著,卻見阮鈴鈴杏眼轉動,從包袱中取出一隻木盒,遞到駱弘一面前,說道:“族中長輩賜下禮物,要我轉交給你們,以感謝大家對我的照顧哩。呐,這是你的。”
聽她此言,易然面露憐憫之色,轉頭看向駱弘一,卻見他面色抽搐似有不適,片刻後鼻子猛抽,一個噴嚏噴薄而出:
“阿嚏!”
勁力前湧,
阮鈴鈴手中的木盒跌落遠處,濃煙自盒中湧出,片刻後消散不見。 整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自然之極。
駱弘一右手捏了捏鼻子,樂呵呵地說道:“前日偶感風寒,身子骨不如以前嘞”。
好家夥,六品高手還能感染風寒,扯起謊話來都不帶喘氣兒的——這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易然暗暗佩服。
阮鈴鈴眼見奸計落空,頓時臉色一暗,慫拉著腦袋走到駱弘一面前,將阿朗的小手遞給他後,悶聲悶氣地回房去了。
一眾受害者見她背影蕭索,頓覺大快人心,心道這姑娘作惡多端,如今總算是被收拾住了,希望她以後能痛改前非吧。
易然離她比較近,只聽到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必勝……必勝……下次一定會成功……”
“師姐沒救了。”易然滿頭黑線。
“咦,這個小娃娃魂魄有損啊”,駱弘一看出阿朗異常,將右手撫在阿朗頭頂,口中念念有詞,便見金光閃爍,半晌後方才消失。
“似乎是被強行攝走嘞,師弟,這是怎回事兒?”
“此事有些緣由,咱們邊走邊說”。
三人向裡處走去,在繞過主廳,穿過幽靜的走廊後,來到了一處小院內。
綠樹掩映之下,只見芳草萋萋,有鮮花點綴其間。院內共有四間青磚房,呈左右對稱,左側盡頭的房間門口立有一排木製長槍,槍頭布滿灰塵,有些許蛛絲纏繞其上,應該是有陣子沒打掃了。
想起這間寢房的所屬之人,易然下意識問道:“大師兄還沒回來啊?”
“是啊,都幾年嘞,連個音信都沒有……這屋子落灰嘞,趕明兒打掃一下”。
“門主呢?”
“潘家口發現妖魔巢穴,門主降魔去嘞”。
易然頷首,心中不禁為那妖魔默哀起來,門主親自出手,向來是不留邪物活口的。
三人來到右側盡頭處的青磚房前,只見門口有一座三層木架,木架上擺放著竹編簸箕若乾,曬有瓜子、花生、果脯、肉干等吃食,正是駱弘一的寢房。
“如此說來,阿朗的魂魄已經被煉丹用了”,駱弘一從簸箕中拈出一隻蜜餞遞給阿朗,便見小家夥放入嘴裡,美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正是,不知這丟掉的魂魄能不能養回來?”
“我且試試,”駱弘一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樂呵呵地說道,“這幾日便讓阿朗住在我這裡吧。”
易然點頭,拱手道:“如此,勞煩師兄了。”
“莫講禮……對了,那縣衙的嚴捕頭昨天來找過你嘞,說是有幾個棘手的案子,想找你出出主意”。
易然聽他此言,心想正好要去縣衙扯個回銷,把袁府侍女的事情交代一下,於是點頭道:“行,明早去,我先去休息了”。
言罷,徑直走入相鄰的小屋。
屋內陳設簡單,僅有一床一櫃,一桌一椅。桌案上,文房四寶陳列規整,筆是涇縣宣筆,有大中小三支懸於筆架;紙是本地麻紙,雖表面溝壑縱橫、不甚平整,但相比於價格高昂的宣紙,這東西也算是最優選擇了。
易然坐在椅子上,右手抓起“硯台”——小塊圓石,在手中不停把玩,正出神時,瞥見木櫃上的那盆鮮嫩綠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綠蘿是前身養的,他穿越而來時便已經在了,這屋裡的風光也大抵如此,至今不曾變過。他曾探尋記憶,發現前身履歷不詳,八歲時曾在街邊行乞,後因偷饃被抓,被門主發現並收養,於是便有了今天。
至於這八歲之前的記憶,他是一概沒有的,身邊更無可以尋根溯源的物事,便如白紙一頁,清清白白;也如無根浮萍、漂泊無依。
易然起身來到床邊,正欲躺下歇息,忽然想起近日所遇,頓覺疑惑未消,於是再次來到桌前坐下,取紙研墨,準備將諸事記載,以便將來開展情報分析所用。
“朱珅,遠溪鎮豪紳,遭拔舌掏心而亡。在密室中供奉未知神靈,蒲團上留有與他人共同跪拜的痕跡,疑似邪教成員。死亡原因……”
易然神思一陣,寫下“惡人尋仇、教派恩怨”兩詞。這些都是可能性,目前線索不足,暫時只能想到這些。
“城隍,身份未知,精通幻術,疑似擄走袁府侍女,並向朱珅提供丹方,系罪魁禍首”。
“朱珅之子,被丹藥變為傀儡,可能和城隍在一起。”
“攝魄法門,提供者未知。”
“魏長風,陰陽真人,醜……”
…………
與此同時,縣城某處。
房間內燭火搖曳,有一人斜靠在寬椅之上。
那人體遮紅紗,身段凹凸有致,一張俏臉不施粉黛,依然光潤如玉。若有儒生在此,只怕會情不自禁念上一聲:紅衣薄紗如花豔,柳眉鳳眼俏佳人。
房門大開,一黑衣人徑直走入,而後單膝跪下,恭敬道:“大人。”
女子見狀,纖手輕抬,將一柄玉製煙鬥放於紅唇前,不疾不徐地嘬了一口,霎時間煙霧彌漫。煙霧之中, 隱約可見女子雙眼微掀,媚眼中帶著些許倦意。
“來了,情況如何?”女子開口,嗓音慵懶。
“這……”
“為何不言?”
黑衣人聽她此言,下定決心道:“稟大人,老城隍……死了”。
“死了?”
“是的,在他家的密室中發現大片血跡,以及魂魄消散的痕跡,應該是死了。”
“家中財物呢?”
“金銀珠寶,皆是不缺”。
“甚好”,女子起身背對黑衣人,她腰如水蛇,看的那人兩眼發直,心中神往不已。
女子緩緩開口:“何人所為?”
“老城隍死前,卻邪司的人去過,想必是他們乾的”。
“……同教一場,且幫他報仇吧”。
黑衣人聞言有些遲疑,猶豫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廣縣的卻邪司,乃是天行門……”
“天行門?可是那‘鎮嶽公’所在?”
“正是。”
“……”
女子一陣沉默,燭火映襯下,一雙玉腿在紅紗裡若隱若現,惹得黑衣人口津橫生,吞咽不止。
“殺隻小的,以示警告。”
“遵命”。
黑衣人拱手一拜,便要起身離開,哪知那女子的聲音再次傳來:
“離開之前,留下一眼,以懲不敬。”
黑衣人一聽,頓時後悔不已,心道自己被迷了心竅,竟然敢偷視於她。
思忖片刻後,當即狠下心來,掏出短匕,強忍著劇痛割下左眼,小心翼翼地用衣袍兜住血滴,狼狽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