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城北有條太平街,太平街口有家太平客棧。
客棧掌櫃是個乾瘦少年,此刻正抓著一本帳簿穿過條條街巷挨家挨戶去討要酒錢。
“李大爺,上次你從我那帶走兩壺燒酒,是七枚銅子,您付一下。”
“還有楊叔,給你家孩子辦滿月欠了三十一枚銅子,給我三十文就可以。方嬸,你躲樹後面做什麽?還欠我五枚銅子呢。”
“張奶奶,你家去年過節從我那賒了三壇杏花酒,是二十文,呃,要是手頭緊的話,可以先付我一半。”
“…………”
巷子裡嘰嘰喳喳,全是討價還價。
“給你給你。”方嬸數出五枚銅錢,在手裡來回倒了半天,才極不情願地遞出去,看著比嫁閨女還難受。
少年把錢一一收到袋子裡,那些名字後面的圓圈相繼被劃掉。
“哎我說賈軻,你家客棧一年能掙幾個錢,我可聽說了,趙家酒樓一個月能掙幾百文,那還是生意少的時候。”王婆婆坐在自家門檻上瞧著熱鬧,開口就是高人一等的語氣。
少年撓撓頭,客棧一年到頭拋去開銷,能掙下四五十枚銅錢就不錯,可這說出去是不是有點寒磣。就在少年決定說出來的時候,王婆婆已經拉著幾個婦女在旁邊嘮家常。
賈軻咧嘴笑笑,不管怎麽說,錢袋還是鼓起來一些,挺開心的。心裡盤算著用這些錢把後院的廂房裝修一下,等攢得再多一些,就在福祿街租個大一點的鋪子,至於做什麽,再打算。
福祿街條比尋常巷道寬上許多,自東門筆直通向西門,賈軻正從這裡經過。街道兩側滿是店鋪,算是城裡最熱鬧的地方,福祿街有一半的店鋪都掛著趙氏的匾額,趙家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呦,這不是太平客棧的掌櫃嘛。賈大掌櫃,你這是要玩帳回去?嘖嘖嘖,你就是把北區跑個遍,那錢袋也鼓不起來!”
從街旁的布匹鋪子裡走出一個與賈軻年紀相仿的少年,穿得一身錦衣綢緞,手裡還攥著把瓜子,目光不經意地撇了一眼賈軻腰間癟癟的錢袋。
叮叮當。
三四枚銅錢被少年隨手扔到賈軻腳下,臉上帶著笑說:“爺賞你的。”
賈軻腳步不停,沒有看地上的錢,也沒看那個站在台階上俯視他的錦衣少年。
“喂,白給的錢都不要,莫不是傻子!”
身後能隱隱聽到少年的喊聲,賈軻就像沒聽到,可腳步卻快了一些。
少年見對方不搭理自己,便覺得無趣,隨手把瓜子皮扔出,轉身回到店鋪,不理會那幾枚銅錢的下落。
賈軻沿著福祿街一路往西,找到那家劉氏藥堂,在門口停了片刻,才抬腳進去。
店裡沒有客人,卻鬧騰的不行,是藥堂的劉掌櫃在訓斥自家女兒。
“秀秀,我跟你說了多少次,那姓唐的小王八犢子就不是好鳥,這次把咱家雞偷了,下次指不定做出什麽更出格的事!他喜歡你,那是他的事,你可不能喜歡他,他崽子一臉刻薄相,就是個短命鬼。你不一樣,我劉嶽的閨女那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總之,以後離他遠點,不然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劉家閨女就站在父親跟前,低著頭擺弄裙擺,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時不時嗯啊答應兩聲,哪有丁點虛心認錯的樣子。
劉掌櫃背對著店門口,沒察覺到有客人進來,可劉秀秀看得清楚,瞥見是賈軻,臉上露出笑容,還朝他悄悄擺手。
“笑什麽?秀秀,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有分寸,你們學館的先生不是說過嗎,什麽矩不正,不以為塊,規不正,不以為球。”
“是矩不正,不以為方,規不正,不以為圓。”劉秀秀撇撇嘴,自家老爹沒文化,卻偏偏喜歡拽文,若是讓先生知道,能罵出三缸口水。
“爹,來客人了。”不想讓老爹繼續出醜,哪怕賈軻的學問還沒劉掌櫃高,劉秀秀小聲提醒。
劉嶽轉身,發現確實有客人站在店門口。朝閨女惡狠狠瞪了一眼,這才緩步走到櫃台後邊問:“小子,你哪不舒服,配啥藥?”
“那個,劉叔好。我是太平客棧的賈軻,唐留侯是我朋友。”賈軻撓撓頭,自我介紹道。
聽到唐留侯三個字,劉掌櫃的臉刷一下陰沉下來,雙手環抱靠在後邊的藤椅上,帶著審視的意思,直勾勾打量眼前的乾瘦少年。
被對方看得渾身不自然,賈軻趕忙道:“劉叔,我朋友從你家抓了隻雞,起初不知道是你家的,所以……”
沒等賈軻說完,劉嶽猛地拍了一下櫃台:“既然知道是我家的,就趕緊送回來,怎麽滴,還想說兩句好話就過去?”
“呃……”賈軻被劉掌櫃的氣勢嚇了一跳,正要抬頭說話,看到站在藤椅後的劉秀秀朝他使眼色,至於什麽意思他沒明白,含糊地搪塞道:“劉叔你別急,唐留侯抓到的時候不知道是您家的,所以就給吃了。”
“什麽!”劉嶽有拍了一下櫃台,聲響極大,以此來反應他內心的憤怒。
“那個……劉叔你別著急,我這次來是想問問你那隻雞多少錢,算我們買了。”
“這個……這個!”劉嶽思考片刻,朝賈軻伸出一個巴掌。
“五文錢是吧,給您。”賈軻從錢袋裡摸出五枚銅錢,臉上的表情與方嬸如出一轍。
“不,是五十文。”
賈軻愣在當場,臉上的表情有些迷茫,伸出的胳膊有些僵硬地收回去。
一旁的劉秀秀皺眉道:“爹,你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坐地起價嘛。那隻不會下蛋的老母雞,五文錢就不錯了。”
“姑娘家家的別摻和,”聽姑娘胳膊肘往外拐,劉嶽那叫一個氣:“五十文,一個子都不能少。”
“那……回頭我讓唐留侯親自去您家賠不是,劉叔叔我先走了。”面對劉掌櫃咄咄逼人的模樣,賈軻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走出藥堂還沒八九步,劉家閨女秀秀追了出來:“賈軻,等等。”
“還有事?”賈軻對眼前這位小家碧玉的姑娘並不熟悉,只是經常從唐留侯的嘴裡聽到關於她的消息。
“我爹就這脾氣,你別見怪。”劉秀秀歉意一笑,繼續道:“那隻雞就算了,回頭我去你家店裡捎壺酒。”
“好。”
回到客棧,時間已經不早。
賈軻把打烊的牌子掛到客棧外,關上店門。
至於唐留侯,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還擺著一個大盤子,盤子裡有半隻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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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武帝城北門的官道上走來三個人,一男兩女,其中一個女子被綁著手腕,繩頭在男子手中。
“哈哈,葉婧然,這就叫風水輪流轉,怎麽樣,知道被遛是什麽感覺了吧?哈哈哈哈!”澹青兒圍在葉婧然身邊蹦蹦跳跳,不時嘲笑她兩句,顯得格外開心。
他們這一路走來還算順利,期間,柳虞路見不平,出手打傷兩名小幫派的弟子,後來那個小幫派的掌舵人出面,跟柳虞討公道,被廢了。當時還驚動了官府衙門,葉婧然直接拿出象征她身份的大內腰牌,事情才作罷,要不然以柳虞的性子得把那小縣衙拆了才舒坦。
柳虞走在最前邊,面無波瀾。
“到了到了!”澹青兒小跑著超過柳虞,雀躍地望城門方向衝去。到了近前,小丫頭卻止住腳,再三確認城門洞上方鐫刻的武帝城三字,回頭滿是狐疑地詢問:“柳虞,城門在哪?”
柳虞抬手指了指擺在城外的幾排木柵欄,示意她這就是城門,小丫頭頓時垂頭喪氣,惱火地地踢飛路旁一枚石子,不知道在生誰的氣。
柳虞穿過木柵欄,經過門洞時對守門老人施了一禮,稱呼一句蔡公。
坐在城門旁的老人眼皮都不抬,輕哼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三人進城。
葉婧然被那人拽著,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臉色,可她深知武帝城有條過路錢的規矩,忍不住問柳虞:“按規矩,進武帝城都需要繳納一定數額的銅錢,可你為何一個子都沒交。”
柳虞像是沒聽到她說的,自言自語道:“咱們走的這條是大涼街,我記得離這不遠有條太平街,咱們去那住店。如果想出去逛,建議去福祿街,當然,你要等到那幫劍宗弟子趕到。”
澹青兒哦了一聲,好奇地問柳虞:“哎,你怎麽對武帝城這麽清楚?”
“這個啊,”柳虞笑笑,又轉頭看了眼葉婧然:“我是從這裡出去的。”
葉婧然愕然。
“武帝城,柳某回來了!”這位風流不羈的公子哥松開抓著繩頭的手,放在嘴邊作喇叭狀。
葉婧然在旁邊瞧著他孩童似得一面,感覺有些不認識這個男人,這是近鄉情怯?
柳虞放下手,心裡默念一句:師父,美姬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