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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第513章 當年蟬脫無人知
  “王將軍,何某手下人不識真龍,有眼無珠!”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順化皇宮的“就樂殿”門口,滿頭大汗的何喜文和持刀抓趙新的手下都跪在地上,正在磕頭請罪。
  哭笑不得的王遠方正要說話,就聽身後有人道:“不知者不怪,兩位都請起吧。”
  剛換了一身北海軍夏季製服的趙新從屏風後大步走出, 來到門外哈哈一笑,上前將何喜文和那名讓自己“繳槍不殺”的家夥從地上扶了起來。
  “怎麽稱呼?”
  何喜文的那名手下都嚇傻了,汗水順著臉頰直往下淌,兩腿更是不住的哆嗦。要不是趙新剛才掏出槍來,他都能直接把人砍了。就在兩人一刀一槍對峙的工夫,聞聲而來的特戰營士兵立刻就認出了趙新, 反手就把這家夥給綁了。
  “小,小人姓陸, 名三典。”
  “露三點?”趙新愣了一下,心說這名字挺有哲學氣息的。
  何喜文忙道:“這是賤內的一個遠親,以前是打漁的,要不是被官差欺壓的沒了活路,也不會跟何某過刀口舔血的生計。”
  趙新拍了拍陸三典的肩膀,陸三典身子一晃差點癱在地上。
  “何老兄,北海鎮沒有下跪的規矩。咱們跪天跪地跪父母就行了,上下級見面,敬禮即可。”
  “是!是!”何喜文隨即躬著身子行了個北海軍的舉手禮,看著那叫一個別扭。
  等何喜文帶著陸三典離開後,趙新皺著眉低聲問道:“怎麽把這群人給收了?”
  “嗨,別提了。......”
  聽完王遠方的大致敘述,趙新點上根煙,直到抽完才問道:“何喜文的家眷現在在哪?”
  “都在昆侖島。之前阮福映讓他把家眷搬到嘉定,他嫌嘉定太破沒去。”
  “既然他想投靠咱們, ”趙新將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繼續道:“正好, 等打完安南, 讓何喜文帶人去琉球解決島津家。”
  “嗯?”王遠方詫異道:“別啊,這人對南洋的海域很熟悉,我們還想讓他當向導去爪哇呢。”
  趙新搖頭道:“會安那麽多華人,向導怎麽都能找到。你們都不了解阮福映那個人,我也是來的路上查過才知道,這個廣南王可不簡單啊!”
  “怎麽說?”
  “從15歲到40歲,用25年的時間復國,先別說他能力如何,單是這份毅力就不能小看。你知道麽?阮福映為了換取法國人支持,寧可簽約割讓領土也要復國。你想想,這樣的人什麽事做不出來?”
  “謔!”王遠方心說好麽,比滿清還敢。“他把哪給割讓了?”
  “會安和昆侖島,空口白牙,連歸仁還沒打下來呢!”
  趙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繼續道:“路易十六都快要掉腦袋了,法國人自顧不暇,那個伯多祿不過是找了一群雇傭兵而已。你讓何喜文去嘉定把家眷接出來,讓他轉告阮福映,咱們可以配合把平順府打下來。他既然能跟法國人簽條約, 那還不如跟咱們簽。趁著這個機會,把同登和諒山的問題落實到紙面上。”
  王遠方聽著這兩個地名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於是問道:“你說的是哪兒?”
  “老班長,自衛反擊戰的事你忘了?北宋以前,那裡可都是咱們的領土。諒山離升龍府只有一百多公裡,是整個安南北方的屏障。有了同登和諒山,以後安南就不足為患。”
  王遠方聽完恍然大悟,笑著道:“還是你眼光長遠。對了,順化這裡怎麽辦?”
  “沒用,就算給了阮福映他也守不住,他的船隊冬天根本上不來。”趙新轉身看了一圈,開玩笑道:“算了,我就撿點兒金絲楠和奇楠回去車珠子吧,到時候大家人手一串,就當是紀念品了。”
  奇楠清代也叫“瓊脂”,是沉香中的極品。從佔城王國時代起,奇楠就是中原地區求知若渴的名貴香料。因為長年開采導致資源殆盡,在另一時空裡,頂級奇楠香已經是有價無市。
  別看順化皇宮規模不大,可珍稀的木料卻是用了不少,各處宮殿內的很多擺設都是頂級奇楠製作的擺件。在那座倒塌的金華殿裡,甚至還有一副兩米多高、四米多寬的大屏風,完全是用整塊奇楠香雕成的。
  除此之外,那些在各處宮殿內擺放的黃金製品以及大塊的翡翠擺件也是很不錯的。話說這年月的翡翠,那可都是絕對的老坑貨!
  來都來了,趙新總得搜刮一下,否則都對不起雷神號的油錢和彈藥開支。再有就是何喜文和他那幫手下,總要分些好處才行。
  於是當趙新在王遠方的陪同下,先是在皇宮各處轉了一圈,然後便找來何喜文道:“給你兩天時間,想拿什麽就隨便拿吧,都歸你了。”
  何喜文口中雖然連說不敢,不過有了趙新的允許,隨即還是帶著數百手下在皇宮內大肆搜刮,將那些趙新看不上的玉器、銀器、銅器乃至綾羅綢緞全部洗劫一空,大包小包的戰利品讓海盜們興高采烈,幾乎裝滿了所有的戰船。
  等船隊回到海上後,他又將搜刮物資的六成都送上了雷神號。何喜文還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如果沒有北海軍,他連順化皇宮的影子都看不見。
  事後當阮光平得知皇宮內的慘狀,當場被氣的口吐鮮血,大叫“此仇不報,愧對列祖列宗。”
  當天傍晚,趙新坐著衝鋒舟回到了雷神號上,在和鄧飛談完後續的安排,他便抽時間見了一直想求見他的葉佔榮父子。
  當葉佔榮首先表露自己的身份,然後再把那個裝著金簪的木匣子打開,露出裡面的那根鳳簪時,趙新有些驚訝。
  “你是葉夢熊的後人?這簪子是怎麽回事?”
  “小民先給殿下說件往事吧......”隨著葉佔榮的講述,一場發生在140年前的舊事浮現在了趙新眼前,由此他也了解到了前明末代趙王一家不為人知的秘密。
  明末清初的永歷時期,前明的那些皇親貴胄紛紛南逃至廣東各地,其中末代趙王朱由棪和滋陽、興化、忠信幾位郡王來到惠州,設行宮於府城內的泌園和兼園。實際上這兩處宅院都是惠州葉家的產業。
  泌園的主人叫葉維城,字宗翼,號猶龍,晚明兵部尚書葉夢熊的孫子,世襲錦衣衛,前明宗室洪陽侯的外親。葉佔榮的祖父就是葉維城的庶子。
  永歷四年(1650)九月,清兵圍廣州,陷惠州,南明惠州總兵黃應傑、道臣李士璉、惠州知府林宗京等見大勢已去,隨即攜前明趙王朱由棪等諸王投降清軍。
  黃應傑等獻城降清後,便開始肆無忌憚的誅殺前明諸郡王及其家屬。由於垂涎諸王妃的姿色,興化王妃龐氏被營將王世槐霸佔,她將四歲的女兒絞死並為丈夫立牌位,然後以衣帶自縊;忠信王妃鄭氏被道臣李士璉佔有,寧死不從,伺機自縊身亡;滋陽王妃被總兵黃應傑搶去,誓死不從,黃應傑怕她逃跑,遂裸其上衣,囚禁密室,最後王妃乘黃應傑不備,析下衣為縷引頸自盡。
  上述這些事在正史或是前人筆記中都可以查到,偏偏那位趙王妃卻是毫無下落。在另一時空的現代,有些學者根據考古發現,猜測趙王妃可能是逃去了崇道山上的準提閣,投井自盡,然而井內並無屍骨。
  “......據小人的父親所說,當年趙王妃身懷六甲,被曾祖猶龍公救出,在內宅的地窖裡躲了大半年,中間還生下一子,王妃為其起名為朱慈圭。”
  葉佔榮說到這裡,抬眼看向趙新,見他面無表情,咬牙硬著頭皮繼續道:“廣州陷落後,黃應傑率軍離開惠州,曾祖猶龍公見時局稍緩,便讓祖父所南公一家攜王妃出海來安南,自此定居會安。十余年後,世子長大成人,期間祖父遍請會安城中同樣逃難至此的讀書人盡心教導。”
  趙新坐了好半天,屁股都麻了,起身走了幾步,隨即問道:“然後呢?”
  “永歷十六年(1662),國姓公收復台灣的消息傳到會安,王妃便讓所南公帶她們母子二人前去投奔。誰知五月初三抵達安平外海,突然波浪衝天,雷震電閃,如山崩地裂,當時船就翻了。事後才得知,那時國姓公已經快薨了。所南公好不容易找了塊木板死死抱住,這才幸免於難,第二日才被衝上岸,卻發現了王妃的屍首,世子卻是蹤跡全。這根鳳簪,就是當時王妃身上僅剩之物無......”
  葉佔榮說到此處,已經是涕淚橫流。他從椅子上向前一滑,當即跪倒在地。趙新連忙讓一旁的葉成相將父親扶起來,等葉佔榮哭的差不多了,這才聽他繼續說下去。
  之後的事就是葉佔榮的祖父原想要報官,誰知到了安平鎮才知道鄭成功已死,隨後鄭經便發動政變,自稱延平王,率軍從金門攻打台灣。一時間台灣各地都是亂哄哄的,葉佔榮的祖父便隻得斷了找鄭氏求救的念頭。
  他先是在海邊尋了個僻靜之處將趙王妃掩埋,等好不容易坐船回了會安後,又帶人來到台灣安平,將遺骸起出,帶回會安下葬。葉佔榮的祖父並沒有把那根鳳簪隨葬,他當時想的是萬一找到了世子朱慈圭的話,也算是個念想。
  趙新聽完整件事,心說好家夥,原來前明末代趙王還真有後人。自己當初心血來潮,在寧古塔城下打了一回“明”字旗,居然牽扯出這麽多麻煩事!早知道打死他也不這麽乾。
  想到這裡,他猶豫了一下問道:“請問令祖父如何稱呼?”
  “上字諱季,下字諱思,號所南。小人家在會安的住處便是取自祖父的號,稱‘所南堂’。”
  “王妃埋在何處?”
  “會安城西十裡,祖父當年專門尋了塊風水上佳之地,將周邊二十畝地盡數買下,又安排了佃戶居住在附近,以便看護。”
  趙新點點頭,他想了一下,隨即目視葉佔榮父子沉聲道:“這件事,出你父子之口,入我之耳,再不可對外人提起。”
  葉佔榮一臉不解的道:“這是從何說起?如今殿下您連番征討,攻克順化,正應廣傳威名。要知道不管是會安還是這順化城外皆有明香社,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當年遺臣之後啊!”
  “明香社?那是什麽?”
  葉成相聽到父親的嗓子都有些沙啞,於是連忙幫著解釋。
  原來在明末清初之際,大量躲避戰亂或不願事淸的明朝遺民遺臣移居會安與順化地區,這其中就包括了後來去了島國的朱舜水。
  當時的阮氏政權將這些南逃的華人集中安置,並允許他們建立特殊的行政組織--明香社。
  在葉成相的口中,眼下的“明香社”已經不是單純的明朝遺民了,這一百多年裡,那些在安南出生的華人以及混血後代聚居的村落也被稱為“明香社”。他以前聽爪哇來的華人客商說過,這樣的村社在爪哇和呂宋也有。
  安南最早的明香社正是建於會安,創始人被稱為“十老”和“六姓”,他們被尊為明香前賢。其中“十老”來自於浙江和福建,分屬孔、顏、余、徐、周、黃、張、陳、蔡、劉等家族;“六姓”則包括了魏、吳、許、伍、邵、莊等。
  早期的明香人在入籍安南的同時,非常強調自身的“華人”與“明朝遺民”的身份。為維護其群體特征,而不至於被當地的族群迅速同化,他們建立了相應的祠堂、廟宇來增強群體的凝聚力和認同感。
  比如去年在柴棍新建的嘉盛明香會館,供奉的就是供的是從朱元璋到崇禎的神位。內有楹聯寫的是“恥作北朝臣綱常鄭重,寧為南國客竹帛昭垂”。
  而會安的祠堂則是設在大唐街上的澄漢宮--也就是關帝廟。不過雖然會安的“明香社”和“大唐街”連了在一起,但實際上二者的性質完全不同。前者是商人聚集區,滿清治下的商人都是以“洋商會館”為中心,供奉媽祖;而後者則是移民團體, 有商人也有其他行業,且已成為安南治下的編戶;葉佔榮一家就是如此。
  趙新想不到安南還有這麽一個群體,至於能不能為北海鎮所用他還得再想想。於是他沉吟片刻,對葉佔榮父子道:“二位,明亡至今已經一百五十年了,承緒已絕......”
  葉成相詫異道:“可殿下您不是起兵抗清了麽?”
  趙新搖頭道:“我其實也是先有抗清之舉,後來才從父親那裡知道了自己的家世。二位要知道從我祖父時候起連姓氏都改了,目的無非是為了避禍。如今北海鎮已經數敗滿清大軍於關外,更不需要再舉前明旗號。更何況北海鎮自有一番體制,跟滿清和前明都不一樣。”
  看到趙新一臉堅決,葉佔榮父子也不好再說。談了這麽久,三人都有些累了,父子二人隨即告辭,臨走前將鳳簪和木匣子也留了下來。
  然而當葉家父子回到自己的船上,進了船艙後,葉佔榮低聲對葉成相道:“這個趙王......是假的。”
  葉成相大驚,急忙低聲道:“父親為何這般說?”
  “你啊,還是太年輕,這趟幸虧我跟來了。”葉佔榮看著搖曳不定的油燈火苗,幽幽道:“不過,他也是真的,必須得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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