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夕陽將鮮血灑滿廢棄的大樓。

　　收縮的瞳孔茫然無神。

　　“大豪……”

　　關智賢隻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

　　我還活著。

　　他艱難地朝著大豪的方向爬去。

　　“我們……出來了，兄弟，我們出來了……”

　　“嗯。”大豪應了一聲。

　　關智賢終於碰到了他的手心。

　　又冰又冷。

　　關智賢努力揉揉模糊的雙眼。

　　卻發現，那竟是一截斷裂的手臂。

　　他猛地坐了起來！

　　“大豪！”

　　“吵死了……老子，老子在這兒。”

　　關智賢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

　　“你沒事吧?”

　　“老子，命一直很硬，只是……”

　　關智賢立刻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可是，當他發現大豪的時候，整個心卻一瞬間沉了下來。

　　大豪的身體被無數塊碎石掩埋著。

　　唯一露在外面的腦袋也滿是肮髒的血跡。

　　“咳咳……輪到我挨抬了。”

　　他如同往常那樣沒心沒肺地傻笑。

　　關智賢撲了過去，拚了命地搬開他身上的碎石。

　　“我馬上就救你出來，馬上！”

　　關智賢用他那僅剩的手臂不停挖著。

　　“嘿，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大豪痛得眯起了眼睛。

　　關智賢沒有說話。

　　“等咱們出去，分我的三成……不用給我了。”

　　大豪只是像平日裡聊天那樣說著。

　　“你直接給我老爹就行……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再替我郵寄一套《天國救贖》?

　　“他老人家……會很高興的。”

　　他的聲音很小很小。

　　“我們會沒事的……只是，我太累了，賢弟。”

　　他的身體被砸得支離破碎，遍地都是被壓碎的零件和爛肉。

　　關智賢眼中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你先別說話，等我救你出來。”

　　“好。”

　　好不容易，他推開最後一塊碎石。

　　卻發現，有一把巨大鋒利的野太刀插在了大豪的身體上。

　　大豪慢慢抬起頭。

　　“關智賢，我們……”

　　鮮血抑製不住地湧了出來。

　　他五指顫抖地握住貫穿腹部的巨刃。

　　裂口間，指縫間，血如泉湧。

　　猶如身前綻放了一朵妖冶而血腥的彼岸花。

　　“堅持住……馬上，我帶你去找義體機械師……”

　　關智賢的左手緊握住刀柄。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斷臂血流不止，僅剩的手臂劇烈顫抖，仿佛也要跟著斷裂。

　　可太刀依然紋絲不動。

　　“為什麽啊！”

　　關智賢不甘心地咆哮。

　　“你堅持住！堅持住！”

　　僅剩的手臂關節爆出了過載的聲響。

　　“算了。”

　　大豪卻慢慢抓住了他的手，僵硬而艱難地搖了搖頭。

　　“記得小時候……你摔傷腿的那次嗎?”

　　關智賢不停喘著粗氣。

　　他快要絕望了。

　　“那次，我背你走了好遠，但是你的腿傷卻越來越重。”

　　大豪仍自顧自地說著，面色坦然。

　　“你一直大呼小叫，我不得不找人來幫你，否則，你就要溶了……”

　　關智賢幾乎咬碎牙齒，“別說了，我會帶你去找最好的義體機械師，你一定會沒事。

”　　“該死，你還沒理解嗎……我特麽好疼……疼得快溶了。”

　　大豪突然吐出一大口血。

　　“求你放過我吧……別他娘的拔了……去找人幫我……OK?”

　　關智賢頓時跌坐在地上，腦海一片空白。

　　“走啊，老子的命……在你手上。”

　　他麻木地爬起來。

　　“我們還要一起，去當那厄土的土皇帝。”

　　頭頂傳來了悉悉索索的索降聲。

　　“走啊！賢弟，大膽地往前跑，莫回頭……”

　　“老子在這裡……等你回來。”

　　關智賢拚命地往前跑。

　　跌倒了爬起來，不回頭。

　　街道的強光刺痛他的雙眼。

　　大豪努力擠出一個遺憾的微笑。

　　“等你回來告訴我……高天原的小妞，到底有多好看……

　　“等你回來告訴我……天人的美酒，到底有多好喝……”

　　大豪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喧鬧煩躁的廣播。

　　關智賢渾身是血地跑到街道上。

　　人們驚詫地看著他。

　　他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往前跑啊，不回頭。

　　黑夜吞噬最後的夕陽。

　　關智賢仿佛狂奔於百鬼妖魔之中。

　　只有他能夠拯救大豪。

　　即便肺部要爆炸，全身要肢解，他也不敢停下。

　　——訊號塔上閃過目鏡的冷光。

　　“廢樓裡有人出來了。”

　　身披戰術匿蹤衣的狙擊手自言自語道。

　　“只要人活著，怎樣都沒問題嗎?”

　　狙擊手隨手取出一顆子彈。

　　填入彈倉，解除保險。

　　“小小來一發，從此不煩惱。”

　　他扣動扳機，槍口火焰傾吐。

　　街道上呼嘯過拉泰重工的大卡車隊。

　　關智賢聲嘶力竭地朝著他們呼喊。

　　然而車隊沒有停下。

　　“求求你們……停下來。他娘的……救救我兄弟。”

　　忽然，關智賢感覺身體仿佛被蜜蜂狠狠蟄了一下。

　　他踉蹌了幾步，還是不甘心地朝著緩慢行駛的重卡追去。

　　“停下。

　　“快停下！”

　　關智賢全身的關節突然間爆裂出耀眼的火花。

　　他體力不支跪倒在地。

　　警告:義體過熱。

　　他全然不顧傷痛，全然不顧身體有爆炸的風險。

　　向前走，不回頭。

　　第二顆子彈發射。

　　他一步一步往前爬，全身都散發出濃烈的黑煙，四周彌漫起肉體燒焦的氣味。

　　警告:正在迅速切斷義體神經。

　　關智賢的視野完全變成了顫抖的波紋。

　　他的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

　　只剩下一條左臂還在苦苦掙扎。

　　拉泰重工的卡車終於停下了，車上跳下兩名著裝白色軍工義體的拉泰安保，他們一左一右攔在車前，手舉泰瑟槍。

　　卡車周圍立刻升起了投影警戒線。

　　——請表明你的身份，重複，請表明你的身份。

　　“求求你們……救救我兄弟。”

　　他靜靜躺在空曠的街道上，肩膀努力地向前挺著，似乎想要伸出那早已不存在的手臂。

　　遠方寺院的晚鍾悠遠渺渺。

　　僧侶們低聲吟唱:

　　“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

　　安保人員震驚地看著地上這個傷痕累累，全身冒著電火花的人。

　　“請不要靠近。”

　　“總部總部，有未知人員企圖靠近車輛。”

　　關智賢用盡最後的力量說道:

　　“救救……我們。”

　　第三顆子彈命中他的身體。

　　警告:機體活性降低，突觸多段性受損，多髒器衰竭。

　　可拉泰的安保們卻在緩緩收起武器後退。

　　“是的，收到，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煩。”

　　他們趕緊撤回卡車裡。

　　——別走。

　　——求求你們。

　　“嘭”！車門決絕地關閉。

　　發動引擎的聲音逐漸遠離，最終白獅圖案也連同車隊一起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他茫然地看著深海般的夜空。

　　巨大的錦鯉在黑暗中蜉蝣。

　　逢魔時刻，百鬼夜行。

　　冷漠圍觀的人們仿佛一道道扭曲的鬼影。

　　他們打開攝像頭拍照，爆射出鬼火般的閃光。

　　夕陽已完全死去。

　　深邃已徹底降臨。

　　我在哪兒?

　　這裡是高天原，還是黃泉?

　　有一個女子輕輕捧起他的臉，低語說:

　　“呐，你看，百鬼在人間，無處不黃泉。”

　　刹那間，她化成了虛無飄渺的數字光影。

　　關智賢虛弱地看著，眼角余光所及，有一隻漆黑的脛甲踏在眼前的地面上。

　　“找到他了。”

　　隨後那隻腳徑直踏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蹬，便將他整個人翻過來。

　　“已確認是當日兩名偷渡客之一……

　　“嗯，現場沒有其余幸存者，也沒有發現百鬼眾的蹤跡。”

　　血液混著電火花，從關智賢的七竅中緩緩淌出。

　　他意識模糊地想要說些什麽。

　　“哦?”

　　在幾乎喪失分辨率的視野裡，依稀映著頭頂那鬼面鎧上，縹緲如鬼火般的暗藍目光。

　　關智賢奄奄一息地說著兩個字:

　　“復仇……”

　　——話音消逝，一切都陷入了苦痛與死寂。

　　“原來，你還有一口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