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如此大的動靜哪裡瞞得過左鄰右舍,只是牛大向來驕橫慣了,誰也沒膽量也不願管他的閑事?
再說別人只是在自己家中鬧騰,又沒有跑到大街上來,那就更是事不關己了。
漸漸地,堂屋內開始有人驚恐地大聲呼救,只是這呼救聲總是在“砰”一聲悶響後戛然而止。
忽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等了片刻,雲開山再也按捺不住,拔下門栓,推開門走了進去。
四下一片黑暗,雲開山側耳聽了聽,壯著膽子吹燃了火折子,一張血跡斑斑的面孔便突然出現在眼前,嚇得他險些叫出聲來!
周複對著他笑了笑,低低道:“打得痛快……”說罷身子一軟,雲開山趕緊伸手扶住。
借著依稀的火光,只見屋中靠牆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多人,似乎個個受傷不輕,偶爾會有人動彈一下,或是呻吟幾聲,看到這般情形,雲開山和跟進來的蘇志高都不禁暗暗咂舌。
事情既了,不能再耽擱,還得趕回雙峰嶺訓練營。
可周複此刻就像一個喝酒喝到大醉的人一般,意識清醒,但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抬也不好抬,抱也不好抱,最後還是按著蘇志高所說,找了幾根繩索過來牢牢綁在雲開山背上。
依舊蘇志高頭前帶路,這一回特意從北門出城,一直來到雙峰嶺腳下,周複方才恢復了大半,這才令人松了口氣。
說起來今夜這一場鬧得還是有些大了,沒有驚動求死隊也算是運氣極好,三人互相看看彼此模樣,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只是雖然身處曠野之中,終究沒敢放肆大笑。
一路小跑登上雙峰嶺,快到營地時,雲開山停下腳步,幾下爬到一棵歪脖子大樹上取下一個預先藏好的包袱,裡面是兩套衣物,他和周複一人一套,就在樹下換好,然後刨了個洞,將換下來的沾滿泥汙血跡的衣服裹成一團埋好。
蘇志高頗為好奇地看著這一切,最後忍不住歎了口氣:“你們兩個也算狠角色,特別是你,周複……你是如何做到的?”
這話其實雲開山自見識到周複如何擊斃刀鬼後便在肚裡藏了許久,相比蘇志高,他對周家更為熟悉,反正在他看來,周小羽和沈佩是絕沒有這般本事。
周複知道自己必須要給個說法,否則沒幾日各種謠言只怕就要在訓練營中傳開來,雲開山是個嘴嚴的自不用說,可這蘇志高……
“銀魚門擅長的雖是水上功夫,可在陸地上也不是沒有幾套保命的絕活。”周複說著朝雲開山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破。
雲開山一愣之下,恍然大悟,果然如自己所料,銀魚門真正的秘技是傳子不傳女的,怪不得周小羽和沈佩都不會,又不讓自己開口詢問……
只是周複小小年紀,功夫怎會如此精深……是了,以往見他總是呆呆傻傻的,必定是全心全意練功的緣故,所謂不瘋魔不成活,老輩人的話總是不錯的……
轉念又想到自己,偶爾還會三心二意,不免暗自慚愧。
蘇志高卻甚是眼熱,羨慕道:“周複,你……我二人交換功法如何?憶湖莊也不是沒有一些獨有的玩意兒。”他本來想讓周複教他,可話到嘴邊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周複微微一笑道:“我可不敢擅自做主,如今銀魚門掌門是我大姐。”
蘇志高啞口無言,周複說得沒錯,無論何門何派,功法外傳都必須至少得到掌門的同意,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
可那周小羽,這些年來自己可沒少的得罪她…… 轉頭又見雲開山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心道看來周複也的確不是故意推脫,也罷,來日方長,將來總會尋到機會……
周複見蘇志高神色鬱鬱,心想蘇志高此人性情高傲,自己既掃了他面子,不妨再捧一捧他,於是故意轉了個話題:“今次幸好是遇到了你,沒有你打滅屋內的燭火,我們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不料蘇志高卻支支吾吾起來:“說到此事,方才連著趕路未及告訴你們,那燭火……不全是我打滅的……”見二人詫異地望向自己,又解釋道:“我是出手了,但有兩處距離太遠,我一出手就知道肯定偏了……正準備再打一次,偏偏那火就熄了……”
周複奇道:“怎麽會如此湊巧?難道還有其他人在?”
“只怕確是如此,我開始還在想是不是阿水……就是給我送飯那人跟過來了,所以沒有聲張,後來又覺得不對,阿水也沒這準頭……”
周複想了想,也覺毫無頭緒,看了看天色道:“算了,那人既然還幫了咱們,至少沒有惡意……天快亮了,先回營地再說。”
三人相互協助翻越營牆,周複最後跳下,卻猛然間見到落腳處雲開山和蘇志高站得筆挺,沒有半點讓開的意思,哪裡還來得及招呼,一下趴在了雲開山背上,好在雲開山一身的氣力,往前邁了一步,硬生生地承受下來。
周複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如同兩人一般戰戰兢兢站好。
唐七中上上下下打量著三個膽大包天的家夥,歷年來那麽多次訓練營,他還是第一次碰到敢半夜私自出營的,而且一溜就是三人,“說罷,為何偷偷出去,可知道後果?”
蘇志高臉都白了,本來父親蘇有信就不讚成自己加入求生隊,自己硬是要來,這下若是被直接除名,怎還有臉回憶湖莊?
雲開山一顆心也是撲通亂跳,只是他衲於言辭,哪裡回得上話?再說了,此事本就證據確鑿,辨無可辨。
“咳咳,”周複忽然乾咳兩聲,臉上堆起笑容,“七……唐師叔,弟子們不敢欺瞞,給你說老實話罷,這個把月天天吃素,嘴裡簡直淡出……寡淡無味,身子骨也是軟軟的使不上力氣,弟子們實在受不了,故此……就想開開葷,這不,雲開山獵戶出身……你還去過他家的……套了隻野兔,咱們方才就是把那野兔烤了吃了,蘇志高本不願出營,是弟子硬拉他出去的……請唐師叔原諒一次,弟子們絕不敢再犯。”
周複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此時東方已然發白。
唐七中沉默不語,似乎在暗自斟酌,半晌方道:“如今落仙坡關隘形勢有變,求生隊正在用人之際,且放你們一馬,再被我逮到,立時滾出營地,永不準進求生隊。”
蘇志高和雲開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這板子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強壓心中狂喜,肅然地行了個禮,生恐唐七中反悔,連忙大步離去。
周複跟在二人身後,暗自好笑:看來這一寶果然沒押錯!蘇志高時常夜間出營偷嘴,以唐一中唐七中的本事,以及雷蓉那丫頭,難道竟會毫無察覺?無非是給憶湖莊蘇老莊主唯一的兒子、唐門門主唐無中的親傳弟子、千機會會長的嫡親孫女婿一點面子罷了,方才言語中故意攀扯上他,看你如何處罰?
還有七兄,別以為我沒看到你褲腿和鞋尖上蹭到的青苔,可恨可憐的牛大,你知不知你無意中調戲了三個女子,竟分別惹到三個你惹不起的人出來?紅顏禍水沒聽過……不對,這麽說自家人好像不太好……反正你此次純屬活該!
進入營房之前,蘇志高又回過頭來拉住周複的手,既表謝意,又對他的隨機應變佩服不已,他卻不知道,自己方才被人狠狠地算計了一回……
不過唐七中至少有一點沒有瞞周複三人,那就是落仙坡關隘直面的東寇的確出現了不尋常的異動,故此,霹靂堂堂主雷眾下令:營地的求生隊新隊員暫時結束訓練,就地解散,三日後馳援落仙坡!
蘇志高收拾東西回到了憶湖莊,自是先去向父親蘇有信請安。
須發皆白的蘇有信穿著一身寬大的道袍,正在丹房裡親自提煉著一種銀色粉末的丹藥,這是千機會會長柳鳳舞親自傳給他的方子。
蘇志高不知這丹藥有何用處,蘇有信也沒對他提起過,不過這丹房向來除了管家蘇水生以外,是不許第三個人入內的,連蘇志高也不行。
所以他只能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外等候。
蘇有信早瞧見了自家兒子,可依舊忙碌了半天,直到把銀色的粉末全部搓成約半盞黃豆大小的藥丸,方才拍拍手走了出去。
蘇志高連忙上前扶著父親在樹蔭處的藤椅上坐下。
蘇有信似乎十分疲倦,閉目養神了好一會兒,方才睜開眼道:“何時走?”
蘇志高恭恭敬敬道:“三日後。”
“何時回?”
“兒子不知。”
“也罷……走之前去看看你兄長。”
“是的,爹。”
盡管要去落仙坡關隘面對以凶殘著稱的東寇,盡管此去的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兒子,蘇有信仍然用三句話就結束了父子之間的臨別交談。
他甚至忘了屋內那柳鳳舞親授的、據稱服用之後能增強人運勢的藥丸,按說戰場險惡,能多點運氣總是好的。
蘇志高有些舍不得老父,但也不敢糾纏,隻得退了出去,穿過幾處房舍,來到守衛嚴密的一間石砌的小屋,屋內是一個通往地下的入口。
走過盤旋而下的石階,穿過寒冷巨大的冰窖,最後終於到達一個房間。
牆壁上嵌有八個金色托盤,每個托盤上都有一顆價值千金的夜明珠,明珠的光芒日夜照亮整個房間,更襯托出水晶棺中躺著的一個相貌與蘇志高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輕男子面容恬靜,仿佛睡著了一般。
這人便是蘇有信的大兒子、蘇志高的兄長蘇志天,當年在落仙坡關隘與周複之父周平一起出關偵查敵情,結果走的時候一個大活人,被周平背回來時已沒了呼吸。
蘇志天比蘇志高大八歲,活著的時候被霹靂雷火堂堂主雷眾公開誇獎為天下少有的俊才,他死後,父親一夜間須發皆白,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母親悲傷過度,一個月後也撒手而去;蘇志高則怨恨了周家多年,時時想著為兄長討一個公道……
雖然現下想起來,這公道似乎並沒什麽好討的,畢竟在落仙坡那地方,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大哥,我也要去落仙坡了,不知什麽時候再能回來看你,”蘇志高輕輕撫摸著水晶棺,“娘在下邊好不好?你要照顧好娘……”
幾滴水珠落在晶瑩剔透的棺槨上,滴溜溜順勢滑下,沒留下半點痕跡,這可保屍身百年不腐的天下罕見的水晶棺,也是千機會會長柳鳳舞贈與憶湖莊的。
“大哥,前次刀鬼來襲,我沒有出手的機會,這次一定要多殺幾個東寇……還記得嗎,那時我一不讓你走,你就嚇唬我,說讓東寇來捉了我去……”
“落仙坡到底是什麽模樣,大哥,我小時候去過,可已經記不得了……”
“咱們兄弟居然是我先成親,你沒想到吧,呵呵,你以前鍾意的那家姑娘嫁到離松原城很遠的地方去了……”
蘇志高喃喃自語,仿佛蘇志天就坐在身邊,自己依舊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興奮地講述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莊裡莊外各種有趣的事情……
終於,蘇志高用衣袖抹了抹眼睛,轉身離去,走了幾步,不禁又回頭看過來,是啊,日子過得飛快,這次輪到自己離開了……
蘇志高步履沉重地走向日常居住的院子,遠遠看去,陽光下一位白衣女子正領著兩個丫鬟手持羅扇追撲著一隻五彩蝴蝶,蘇志高停住腳步,嗅著鮮花的香氣,用力抖了抖身子,整個人忽然間變得輕快起來。
那女子也已看到了他,尖叫一聲,扔掉扇子,驚喜地迎接過來……
“……取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之極北處萬年玄冰,用以製兵刃則為玄冰劍,無堅不摧,用以製棺槨則為水晶棺,可保屍身不腐……”——《四海奇珍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