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丹藥乃是之前他自己組方配製,因其通調氣血,大補人身精氣神之功效,故而黃遠志稱其為“卻老丹”。
大凡醫師皆以為“丸”即“緩”之意,故而每說丹藥比之湯劑起效緩慢,但實則不然。經特殊配製的丹藥非但藥力迅猛,而且勝在儲存時久,攜帶和服用也比湯藥方便許多,是以黃遠志平日裡煉製了不少功效各異的丸散膏丹,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他昨夜若是提前服食了丹藥,也不至體力虛脫如此。只是彼時他愧疚羞憤已極,又一心隻想著快些見到徐意,故此直到如今心緒漸緩方才想了起來。
“卻老丹?”徐意疑惑道。
“嗯,我自己研究的小玩意兒,恢復體力效果還不錯。”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卻老丹功效迅捷,黃遠志說起話來比之片刻前似乎已然有了些氣力。
徐意哦了一聲,不再開口。
姬少陽努力睜著眼看向聖子。
生命的跡象在他身體裡快速流逝,他不得不將嘴唇緊閉,試圖作最後的挽留。
無論一個人怕不怕死,動物性的本能必會使其在垂死之際作出最後的掙扎。
此刻面對聖子,這位昨日還貴為一城之主的姬少陽再難開口。
好在他本已無話可說。
在徐意出去的這段時間,又相繼有三四位城裡的醫師被傳來為姬少陽治傷,但這些平日裡往往標榜為醫道聖手的大家,莫不是只看了一眼便都無一例外的跪地無言。
他們心中比誰都清楚,不醫治,最多是背負瀆職不力的罵名;但若醫了,那以姬城主此刻的傷勢而言,幾乎可以肯定會死在自己手裡。
那麽,辛苦半生而躋身的醫師仕途便絕計是要就此斷送了。
——和前途相比,罵名又算得了什麽。
所以,這幾位往日裡常常因為辯證開方的意見相左而爭得面紅耳赤的醫師,在此時卻默契地達成了高度的統一。
但這世上同樣還有一些人,他們把畢生恪守的道,看得比自己生命更加重要。
恰好,黃遠志便是這樣的人。
而他終於出現在了姬少陽面前,在姬少陽還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
他沒有理會包括聖子在內的任何一個人,當他剛剛被徐意從背上放下來時,便徑直奔向了姬少陽。
在場之人無不被突然闖進來的黃遠志嚇了一跳。
徐意忙低聲和聖子、姬寧等人解釋一番。
聖子點點頭,望向黃遠志背影的眼神驚喜而玩味。
無論這個叫做黃遠志的年輕人醫道如何,他在那一瞬間展現出來的毫無顧慮,眼中只有病患的舉動已然勝過在場所有大周朝的醫師了。
此時的黃遠志和方才趴在徐意背上時判若兩人。
他沒有切脈,只是輕輕將姬少陽的上衣掀開。
在場之人均都是第一次看到姬少陽那凹陷破碎的胸膛,啜泣和唏噓之聲登時在屋中不斷響起。
“家人在哪裡?”黃遠志語調很快但不失沉穩。
“我是長子!黃醫師請講。”姬寧往前湊了湊,聲音發顫。
他盯著黃遠志,努力使自己看不到父親那血肉模糊的胸膛。
此時面前這位叫做黃遠志的醫師,或許便是他父親最後的希望。
黃遠志沒有回頭,一邊將姬少陽身上扎的銀針拔除,一邊快速說道,“傷者胸骨破碎內刺,累及心肺二髒,在下要為其行開胸去瘍之術。”
聖子聽到“去瘍之術”這四個字的時候,
微微一愣,看向黃遠志的眼神愈加玩味。 姬寧沒聽過去瘍之術,不過“開胸”這兩個字卻是聽得分外清楚。
但他也知道此時父親的情況已不容許他再做猶豫,故而他只是驚疑了一瞬便咬牙道,“全靠黃醫師!”
黃遠志聽到答覆,迅速從背囊中找出一個小布袋,遞給身後道,“先取一盆淨水,我需要先清洗傷口。再將袋中的藥材另取一盆淨水煮三沸,快!”
他吩咐過後便不再去管,又取出一包刀具和一包藥粉,隨即開始反覆用藥粉搓洗雙手和刀具。
他的動作很快,手也異常沉穩。等一切準備就緒,他終於神情肅穆的望向姬少陽已幾乎不見起伏的胸膛。
他帶的藥材分量實際上並不足夠用來給姬少陽擦洗傷口去除毒素,但情況危急,也只能如此了。
“所有人都出去。”這是他開始動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的語氣如同聖主睥睨,不容置疑。
等藥水燒好端來的時候,姬少陽的胸口已然被黃遠志切開一個大洞,床榻下一灘血跡,旁邊小桌上丟落著數塊兒碎裂的骨頭渣子。
姬寧端著藥水駭的目瞪口呆。
他甚至覺得自己竟看到了父親那曝露在外的輕微跳動的心臟。
“別看了。”黃遠志語氣比剛才稍稍平緩了些。
姬寧手中的藥水因不住顫抖的雙手而濺灑出來。
黃遠志轉頭從姬寧手中接過銅盆,隨即長長呼出一口氣。
“還要一會兒,出去等吧。”
姬寧呆呆地看著黃遠志滿是鮮血的雙手,愣住不動。
“出去!”黃遠志喝道。
姬寧猛地驚醒,又望了一眼生死不知的父親,疾跑出去。
黃遠志取出些硬質細線浸泡在藥水中,又以藥水輕輕擦拭了姬少陽被整齊切開的創口,以及受損的髒器。
方才他在施術前已然為姬少陽用了麻覺散,一來止血,二來也有麻痹知覺的功效。
如今這芫花、三七、生地和苦參煮成的藥水,卻是能清理外創的余毒,助傷者止血生肌。
待清洗完畢時,那細線也已變軟,黃遠志又從針囊中取出一枚如魚鉤樣式比銀針還細的鋒針,針尾有個小孔正好將細線穿過。
卻原來是個縫合切口用的器具。
黃遠志開始小心翼翼地將姬少陽兩側翻開的肌膚貼合起來,然後以鋒針熟練的縫合在一起。
他之前曾為一名村中摔斷腿的樵夫做過此術,除此之外,也只是在豬羊身上練習手法——而此刻,也是他第一次給如此嚴重的外傷進行去瘍術。
但他的神情看上去依舊讓人那般心安。
黃遠志今日所用的去瘍之術,乃是家族秘傳。雖不敢說大周王朝隻此黃氏一家,但這三百多年來知道有此秘術的醫師,放眼天下絕不會超過百人。而當今還精通此術者,據黃遠志的爺爺所講,只怕僅剩下朝堂中那幾位隱秘的內事醫官了。
只因發明此術的,也正是他黃家先祖。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黃遠志終於縫合完最後一針,並在傷口表面又塗上了一層黑黑的藥泥。
他的背後已然被汗水浸濕。
而姬少陽還在沉沉睡著。
黃遠志稍稍活動了一下,打開房門走出內室。
除了姬少陽的家人和徐意師兄弟三人,聖子居然也饒有興致的等在門外。
姬寧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內室那扇門。仿佛透過厚厚的木門,能夠看到他那生死未卜的父親。
因此當黃遠志推開門的一刹那,他第一個衝上前,呼吸急促地問道,“黃醫師,家父現下如何?”
黃遠志環顧四周,見眾人也正在一旁看著自己,他盡量作出一個令人心安的微笑,對姬寧道,“眼下城主還在沉睡,待藥力散去後怕是傷口會有些疼痛。另外,每隔一個時辰,需要為其換一次敷的藥泥。我這便寫個方子,大人您只需按方子抓藥熬製便可。”
“救——救過來了?”人群中不只是誰結結巴巴的說了一句。
姬寧也反應過來,隨即大喜道,“多謝黃醫師救命之恩!”說著便要下跪拜謝。
黃遠志忙伸手製止,不成想一低頭卻是天旋地轉,登時自己先昏倒了過去。
原來他雖服用了卻老丹,但這接連體力、心力損耗過甚,至此刻終究再難支撐了。
他感覺自己睡了很長時間,而當他醒來之後,預料中的周身酸痛果然如期而至。
這是一間典雅而寬敞的房間,黃遠志從沒見過布置陳列如此精致的房間。
桌上點著一盞碩大的金黃色油燈,將整間屋子照的亮如白晝。
看來已是到了晚上。
“你醒了。”一個極富磁性的聲音忽然在屋子裡響了起來。
燈火閃爍不定。
那聲音的魅力似是連這盞油燈都難以抗拒。
黃遠志掙扎著起身,隨即,他看到了那個發出聲音的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年紀與自己相仿,但卻要比自己英俊百倍的男人。
他坐在角落裡,手中拿著一部書簡,也正微笑著望向自己。
這男人當然便是溫潤如玉的聖子姬伯希。
黃遠志雖然並不認識聖子,但眼前這男人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神情舉止,無不展露出他的非凡之處。
“你叫做黃奇?”聖子看著有些疑惑的黃遠志,又開口道。
黃遠志點點頭。他並沒有對這個男人的直呼其名而心生反感。
“閣下是——”黃遠志輕聲問道。
“既是黃氏,那便對了。”聖子並沒有回答黃遠志的發問,而是自言自語道。
他命人將黃遠志安置在自己的房間,只是為了要等黃遠志醒來親口確認一下。
“你的醫道已跨入了賢人之境罷,若是本宮猜得不錯,你應當是黃氏一脈的大宗直系。”聖子兀自道,“你的高祖可是黃炳章大醫官?”
黃炳章正是黃遠志的高祖,大醫官則是他在大周朝第一代聖主治下的任職。
黃遠志遲疑地盯著聖子姬伯希,沒有說話。
如今還記得他高祖名姓的,只怕除了杏林遺老,便是那些廟堂上的位高權重之人。
若是後者的話,那眼前這人於黃遠志而言,究竟是福是禍,卻還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