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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門劄記》第6章・明處皆有暗,還需人放燈
  槍名“吞日月”。

  槍長一丈一尺三寸,重一百八十二斤。

  相傳,此槍為數百年前的鑄器大師機括老祖,采南海玄鐵為胚,率門下眾親傳弟子歷時三載鍛造而成。

  槍成之際,正值風雷大作,日月失輝。機括老祖心有所感,料想此兵乃大不祥之殺器,需至情至義之人方可禦使,故而輾轉將其贈與當年的墨家守矩人。

  亦正因如此,才將這杆槍喚作“吞日月”。

  而此槍雖鋒利無匹,卻也是分量極重,等閑之輩莫說用其與人交手,單是肩扛手提都頗感吃力。故而若不是修為極深者,雖神兵在手,反會弄巧成拙,枉為掣肘。

  非攻門自守矩人手中得了這杆槍之後,便代代相傳,亦成了執事人的憑證之一。

  槍身通體銀白色,卻在近槍頭處以陰文鐫刻著墨黑色的“吞日月”三字。

  徐意斜挎天機傘,身背青布包袱,肩上扛著的,便正是這杆同樣象征著墨家非攻門的長槍。

  他們師兄弟三人仗著踏雲駒的腳力,這半日時辰已走了近二百裡路程。只是一路上人煙稀少,加上連日的大雪,小道間除了三人偶爾說笑,還有那兩匹駿馬不住踩雪“吱吱”作響,更是再無半點兒動靜。

  鄭子勝一人一騎,邊眺望遠處邊道,“來的時候天色已晚,不過若是記得不差,再走個二三十裡路,就是官道了。越往南走,雪勢越小,想來那官道之上必有吃食,到時候徐師弟咱們便可以打尖稍作歇息。”

  與三師兄曹飛龍同乘一騎,坐在其身後的徐意點頭笑道,“聽師兄的。”

  “嗨,我說二哥,您不曉得咱小師弟啥修為啊?你就是讓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覺,他也不帶打蔫兒的。”曹飛龍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打著哈哈,“我看哪,是您的五髒廟要來個八方進貢吧。”

  他說罷,還嬉笑著看向鄭子勝的大肚皮。

  鄭子勝老臉一紅,偷瞄了眼徐意,嘴上卻對曹飛龍道,“老三你就別取笑我了。”

  曹飛龍笑道,“二哥,說起來我還真有些餓了。這冰天雪地的竟有些不習慣,此時此刻真想喝上兩口燒刀子,再配上隻鹵好的鴨子。嘿,甭提多美了。小師弟,不知道燒刀子的滋味吧?你肯定不知道,師父滴酒不沾,你怕是連酒壇子長啥樣都不知道。鹵鴨子,嘖嘖,不用說,你肯定也沒吃過了。”

  徐意在身後亦是和道,“三師兄,酒是不能喝的,姥爺說,在武道上要想有大成就,酒不能碰。不過,這鹵鴨子嘛,說不得要找三師兄一飽口福了。”

  “好說好說,包在我身上。”曹飛龍吧嗒吧嗒嘴,擺手笑道。

  鄭子勝搖搖頭,輕聲道,“看來,咱們還是在公府裡待得忒也有些滋潤。”

  曹飛龍轉頭看向師兄,見其情緒低落,也收起玩笑。他知道自己這位二師兄心思最重,自打二十多年前師父不辭而別之後,他們百般打探無果,二師兄竟為此消沉了幾年時光。也正是那段時間讓這位師兄修為大減,身材走形。

  如今再見師父,又加上新結識的小師弟修為深厚,盡得師父真傳。也難怪他會心生悵然。

  想及此處,曹飛龍端坐馬上,竟哼起了小曲。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他平時詼諧風趣,常常說笑,不過此時唱出這首曲子來,卻是神情肅穆,慷慨激昂。

  徐意雖沒聽過曲子,卻聽出這詞中之意是將人比作挺拔濃密的翠竹,寓意道德品質在於後天之積學休養,磨煉砥礪。

  整首曲子唱來悠揚婉轉卻又不失鏗鏘頓挫之感,讓人不禁為之心神振奮。

  二師兄鄭子勝聽師弟唱起這首曲子,也一掃失落之感,隨著唱和起來。

  三人約摸又走了十幾裡,道路漸漸變寬,積雪也成了淺淺一層,兩邊山勢漸遠,看來再走不多時,應該就到了通往城邑的官道。

  “徐師弟,過了前面那片林子,以咱們的腳程,估摸著半個時辰就能到黑水城了。”鄭子勝對徐意笑道。

  “聽姥爺說過,石頭村也歸這黑水城管轄。”

  徐意沒來過黑水城,正要開口詢問,卻是雙耳一動。

  原來是他耳力驚人,聽得離他們尚有約摸一二裡路遠的地方傳來陣陣嘈雜之聲。

  “這大冷天兒的,也別讓我們這些兄弟空著手回去不是?怎麽著,您幾位賞些吃食?”

  忽然一個甕聲甕氣的男子聲音響起,嘈雜呼喊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徐意聽在耳中,心中思忖道,似乎是山間匪人攔路搶劫的勾當啊。

  不過鄭曹二人修為不及徐意,是以他們仍全然不知徐意為何突然愣住。

  “徐師弟?”鄭子勝見徐意出神,不禁開口問道。

  三師兄曹飛龍也轉過身來看向徐意,笑道,“怎地,莫非是小師弟頭一遭出遠門兒,心中牽掛師父?”

  “兩位師兄,前面不遠似是有山匪打劫,是以小弟這才分了心思。”徐意解釋道。

  “哦?”曹飛龍聞言邊向遠處張望,邊道,“什麽也瞧不見啊。”

  二師兄鄭子勝望著徐意,緩緩道,“想來是隔得尚遠,不在視野之中。徐師弟憑耳力聽到了前面的動靜。”

  目力不及,耳有所聞。

  人的眼睛看物總歸有所局限,譬如身側身後便難以顧全,設或是被他物所隔,那自然更加不可能單靠目力來觀察。

  而雙耳則正是能遍聽八方之消息,以彌補目力之不足。

  修為深厚者,不單是能憑耳力辨別聲響處的高低遠近之方位,甚則便真如親眼所見一般,一舉一動俱都難脫法耳。

  曹飛龍聽得二師兄稍一解釋,當下也是恍然。

  墨門中人向來皆是仗劍行俠之輩。是以這三人兩騎再不做片刻停留,踏雲駒一聲嘶嘯,轉瞬間飛奔而去。

  且說自那域外通往這黑水城,路上正要穿過一片林子。

  此時便在這稀疏的林中,卻有三五十個手拎窄刀闊斧,短棒長棍的山野強人正團團圍住一行商旅。

  這夥搶匪似是常年在此必經之路上設伏,各個輕車熟路,想來便是以劫掠過往商販為生。

  那夥匪人為首的是個身形健碩的青臉漢子,手提長刀站立在前,適才發話的正是這人。

  那一隊商旅只有約摸十數個人,單從陣容而言,雙方實力相差懸殊。

  因此只是對峙了片刻,商隊中便悠悠然走出來一位年輕小夥子。

  這年輕人雖也是商販模樣,但身形頎長,面容更是生的異常俊朗,顯然在此時此地眾人之中有些格格不入。

  何況他的腰間還有一柄佩劍。

  能佩劍的,不是一方之主,便是那公子公孫或貴族豪門。

  年輕人摸了摸鼻子,笑道,“各位大爺,咱們是自域外來的商人,想去那黑水城裡做些小買賣。只是初來乍到,驚擾了您各位,實在抱歉,實在抱歉。”

  青臉漢子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輕人,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那柄佩劍之上。

  “客套話就免了。兄弟們不是吃乾飯的。”青臉漢子艱難地將目光轉移到年輕人那張俊朗得臉上。

  “媽的,生的倒是水靈,跟個娘們似的。”他啐了口唾沫,心中升起無名怒氣。

  那幫山匪聽了此話,皆都是哄堂大笑,繼而有的吹起口哨,有的說些汙言穢語,紛紛起哄。

  商隊的十數人也不做聲,只是各個瞬間抄起身邊趁手的家夥,一下子擁到年輕人身後。看那神情,隻待這英俊青年一聲令下,便會蜂擁而上,與這幫匪人拚個你死我活。

  倒是這年輕人,對匪人的言語戲弄根本充耳不聞,只是又習慣性地伸出右手摸了摸高挺的鼻子,仍自笑道,“這位大哥,您開個價。我們著急趕去城裡,只要您價格公道,給我們放行,都好商量。”

  說話間,他的左手撫在腰間佩劍之上,似乎覺得還沒說清楚,便又補充道,“您諸位多行方便,若不然,便是要命了。”

  青臉漢子轉頭對身後眾匪哈哈大笑道,“老子沒聽錯吧,這小子跟咱們要公道?”

  然後他猛地回過頭來,死死盯住年輕人的那隻左手。

  那是一隻纖細而柔嫩的手。

  青臉漢子篤信,方圓十裡的村戶中最水靈的姑娘,甚至是曾有幸瞥見一眼的黑水城中勾欄裡的頭牌花魁,都絕沒有這樣一隻纖細而柔嫩的手。

  所以這隻手的主人必定不會是眼前的這個商販。

  而那柄雕金鑲玉的佩劍,讓青臉漢子瞬間便已然失去了僅有的一絲理智。

  他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長刀。

  這把長刀的刀刃雖有些卷曲和細微的缺口,但卻是他們這幾十號人手中品相最好的一把武器。然而此刻,站在這年輕人面前,他隻覺得自己手中的這把刀,給了他極大的羞辱感。

  於是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緩緩說道,“你,還有行李和馬匹,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他的語氣略帶顫抖,面色也竟有些潮紅。

  年輕人當然注意到了青臉漢子的神情變化,不禁苦笑一聲,摩挲著劍柄,悠悠道,“您這可就是在要命了。”

  青臉漢子把長刀扛在了肩頭,向前跨出一步,喘著粗氣道,“老子像是在和你們商量麽?”

  他看起來極為得意自己的這一舉動。

  長刀在肩膀的位置,正足以讓他完成一個勢大力沉的下劈動作,而向前踏出這一步,也估算剛好是自己的刀能砸在年輕人身上,而對方的劍卻刺不到自己的距離。

  因此,他很滿意自己還保持著應有的清醒。

  年輕人仍是微笑著站在原地,望著青臉漢子的眼神便如見到傻子一般。

  正當他要開口說話時,忽然在人群外有一個聲音高喊道,“喂,你們這幫小子,不好好在家種田種菜,跑來當什麽山賊土匪。識相得就趕緊滾蛋,若不然讓大爺動手可就有你們受得。”

  這突如其來的喊聲讓在場眾人都是為之一愣,不由地紛紛向喊聲處望去。

  只見兩騎三人勒住馬韁,也正目光灼灼地望向這邊。

  那幫山匪倒還不以為意,只是看其中兩人的衣著製式,再加上騎得不是老牛,卻是兩匹絕非等閑的駿馬,便大致猜測這三人該當是城中哪家貴族的門下食客。

  合該這幫山匪倒霉,不知眼下便要遭殃,還以為又是天降一筆橫財。是以眾人不驚反喜,全把曹飛龍剛才說的當做耳旁風,各個咧嘴獰笑起來。

  來的自然是徐意三人。

  只是這山匪眼拙,卻瞞不過商旅模樣的那隊人。

  尤其是那年輕人,當他目光穿過眾人落在那兩匹踏雲駒身上的時候,眼神不禁呆滯,隨即錯愕到張開了嘴巴。

  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竟然跑出來兩匹連軍隊裡都稀罕成寶貝的踏雲駒?

  看來我萬俟子玉還真的是要多出來走上一走啊。

  “嘿,好小子,可真是應了那句話,人是苦蟲,不打不行啊。”曹飛龍見這幫山匪非但不就此作罷,反而愈發興奮,似是打算把他們三人也一並打包了,是以不禁邊嘟囔著邊翻身下馬,向眾山匪走去。

  徐意和鄭子勝見曹飛龍已然準備動手,對望一眼,當下也不多說,亦是各自下馬緊隨其後。

  眾山匪見三人毫無氣勢,不禁都是哈哈大笑,那為首的青臉漢子此時也走轉過來,上下打量走來的三人。

  鄭子勝和曹飛龍都是兩手空空,連佩劍都沒有。不過徐意肩頭的大槍卻著實讓他眼前一亮。

  這山匪首領對武器似是有癡迷地嗜好,見不得品質上乘的武器。

  尤其見不得品質上乘的武器握在別人手中。

  這執念於他,比女人和美酒更加要命。

  是以他的目光以一種不可睥睨的輕蔑,跳過最前面的曹飛龍,直接落在徐意的身上。

  他伸出大手一指,“把你的槍和馬留下,人,老子可以放你們走。”

  曹飛龍一愣,停住腳步,歪著頭看向離他只有兩三步距離的青臉漢子。

  “我說這位好漢,你們打劫的時候,是不是就只會說這一句話啊?”

  “嗯?”青臉漢子這才注意到他眼前的曹飛龍,“你說什麽?”

  曹飛龍故意板起臉來學著青臉漢子的語氣道,“把武器和馬留下,人我可以放你們走。”

  “娘的,學老子說話,我看你是活膩歪了!”青臉漢子聽面前這瘦子出口戲謔,頓時臉色微微漲紅。他向四旁山匪偷偷瞟了幾眼,不禁怒罵一句,隨即猛然便將長刀自肩頭朝曹飛龍斜劈下來。

  今日打圍的這兩撥人都透著邪性,怎地感覺非但不懼怕他們這幫十裡八村出了名窮凶極惡的山匪,反倒是對他們如貓戲老鼠般處處透露著戲耍輕視。

  是以,他覺得今日有必要見見血,也好讓這些嬌生慣養的富貴子知道他們可不是光在嘴上說說。

  就拿眼前這嘴不饒人的瘦子開刀吧。

  青臉漢子面目猙獰地一刀劈下,勢要將曹飛龍當場砍作兩片。

  只是他的刀在原本的路線上本應斜肩鏟背劈將下去,可忽然卻發現眼前的瘦子不見了。然後蓄滿力的長刀落空後巨大的慣性把他整個人向前帶了一個踉蹌。

  曹飛龍出現在青臉漢子的身側,仍舊笑嘻嘻地看著他。

  青臉漢子心中咯噔一下,還沒有人能這般輕松地躲過自己的蓄謀一刀。

  他挺起身子,心中愈發的惱怒。如果今日不能把這瘦子斃於手中,不說打劫不成,只怕是往後都沒辦法再號令這幾十號兄弟了。

  此時徐意正走到青臉漢子對面,見他手持長刀又要朝三師兄曹飛龍拚命,不禁笑道,“我說這位,你不是想要我這杆槍麽,便給你又如何?”

  徐意終究有些初出茅廬的孩子心性,卻是要把這山匪頭子戲耍一下。

  那青臉漢子正要奔向瘦子發難,猛聽得徐意這句話,呆愣了一下,隨即心念一轉,暗想,許是剛才自己那一刀雖未劈中,卻是氣勢如虹,大概把這年輕人震懾住了,是以便要向我服軟。

  想及此處,他不免又心生豪情,以刀杵地道,“還是你小子懂事,免得老子再行費力,拿來罷!”

  徐意點頭笑道,“好說,你可得接住了!”說話間他單手一拋,便將長槍扔向了青臉漢子。

  青臉漢子本是一臉滿足和笑意,不過隨即卻感覺到迎面一股強風襲來,登時臉色大變,忙不迭想以雙手去擋下那空中急速而來的長槍。

  卻原來是徐意在拋槍之時故意加了幾分力道,再加上吞日月本身近二百斤的重量,故而此時這杆槍便如四五百斤的巨石被拋射而出,朝青臉漢子飛去。

  “砰!”青臉漢子雙手和吞日月接觸的一瞬間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隨即他一聲慘叫,身子猛地倒飛而去。人在半空時,一口鮮血已然噴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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