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頭縱身騰空,起落間雙腳卻正一前一後點踩在徐意往來的兩記崩拳之上。
其時若是有武道行家在場,見到這番場景必會大呼喝彩。原來徐意這崩拳每一次出拳皆是手臂平直,而楊老頭每次點踩在其小臂之上,徐意的拳架子仍是穩如磐石,手臂不因受力而有絲毫的下墜之勢,如同楊老頭在空中的身子如棉絮般毫無重量。而徐意每出一拳便向前推進一小步,楊老頭在空中則被向後推出一步。師徒兩人就像表演雜技一般,地上一人手臂伸直,空中一人單足踩在此人手臂之上,居然再無其他借力。可想而知,伸臂之人的力量實在匪夷所思。
其實若單純論一隻手臂的力量,這大周王朝卻是有不少力士可單手提起幾百斤重量。然而這並非是單用手臂之力。功夫上身的第一步叫做整勁。練拳的人如果練到了整勁的程度,可算是入門。整勁的意思顧名思義,即是將周身勁力能合到一處。此時一拳一腳打出去,不再只是胳膊或者腿上的力量,而是整個身體的力量。
人在先天之時,胎元純一,本是負陰抱陽,如老聃所雲“營魄抱一,專氣致柔”之體,此時即道家的無極之境,感官通徹,肢體柔順。至於後天,則精氣神散亂於周身百骸,加上外物侵襲,自然產生了諸多的痹障。而習練拳法或是各種修行功法,皆是為將散落於身外之精氣神收斂回內府。整勁的修成,便是這第一步功夫。此時,哪怕只是一根手指頭的力量,便也能最大程度的灌注上渾身的力量。同時,身體所受到的哪怕是集中到一點的力,也能最大程度疏散到身體四周來進行緩衝,如同一石投入水中,而激起層層波紋。
徐意自七八歲時跟楊老頭煉體築基,十四歲開始,踏入古意拳門徑,每日必修功課,就是錘煉三才樁。所謂天地人三才,故而這一樁法是將周身精氣擰成一股,打通筋脈氣道的絕佳法門,也是楊老頭這一門中的萬拳之母。到了十八歲的時候,徐意已初成整勁,平日裡站三才樁時,楊老頭一杆大槍將其從地上挑飛,徐意便在空中翻轉落地,整個過程三才樁的拳架子絲毫未變。功夫至此,楊老頭方開始教其行拳拳架。
因此,今日這崩拳打出去之時,便似把楊老頭托在空中往前推去一般。當然,這是師徒兩人過手試勁,如當對敵交手之時,徐意自又會是另一番發勁了。
且說楊老頭借了這兩拳之力,身子也在半空倒掠出去,正落回在椅子之上。楊老頭本是身子單薄,這一落下,卻把這連人帶椅也往後衝了三尺之遠。坐定之時,身下的椅子發出“吱吱”聲響,竟幾乎折裂。
徐意也收式站定,頷首微笑道,“姥爺又考較起我來。”隨即將手中銅牌遞了過去。
楊老頭擺擺手,“這是墨家的非攻令。姥爺今天把它交給你,以後你要記住,任何時候,非你所願,都不能讓這令牌落到別人手中。”
徐意正色答道,“謹記師父所言。”
楊老頭點點頭,“嗯,姥爺對你放心。這令牌所代表的是整個墨家,當年我師父傳給我的時候,把這令牌說的比我的命都重要。”
楊老頭不等徐意搭話,又接著說道,“墨家從來不只是一個學派那麽簡單而已。以後你去了外面就會明白,一個人的本事不同,所接觸到的人和事就會不同,能碰到的江湖也就會不同。你學了我一身本事,又受了這非攻令,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怕是不容易。姥爺我在這村子蝸居了二十多年,
除了教出你這關門的兒徒,倒是也落得難得的清淨。” 楊老頭似是回憶起當年的往事,微微笑道,“姥爺四五十歲的時候還叱吒風雲呢。你小子也得出去闖蕩闖蕩才行,一直陪著我這糟老頭子總不像話,空有一身本領,也無樂趣。”
“姥爺,我願陪著您,多學點東西。”徐意上前一步道。
楊老頭笑道,“你的心意姥爺明白,只是做人不可隻圖自己和家人。你跟姥爺學了這麽多年書上的大道理,諸子百家都有所涉獵。你須知,祖師爺創下這一門,便是為了代表這人世間最底層的公正、友愛和艱苦。你現在成了墨家的傳人,若是都沒去那人世間走一趟,怎知書簡之上刀刀刻錄的教義?”
徐意不再開口,如同一根木樁般垂手站立。
楊老頭盯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也曾經這般年輕,也曾像這個少年一樣讓他的師父打心眼兒裡覺得歡喜。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傾注了比其他人都要多得多的時間。二十年,這個年輕人猶如一塊璞玉,是他親手一點一點打磨成現在這般模樣,以至於他能夠在這年輕人身上烙印下一個墨者所應具備的幾乎所有品質——在一個人最容易且最需要被塑造的時期。
這世上的人,並不是每一個都能有幸在最恰當的年齡獲得最寶貴而正確的教育。而這卻是往往能改變一個人生命軌跡的機遇。從這一點來講,徐意無疑是幸運的。然而人世間之幸與不幸,又豈是旁人看來的那般簡單?
“以前沒和你說過,今天把令牌交給你,又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現在有了這個能力,可以擔起這塊令牌。”
楊老頭接著說道,“我是看著你長起來的,所以即便你是咱們這一支裡年紀最小的弟子,姥爺卻是要把這非攻令交給你。以後,你就是咱們這一支的執事人了。”
不等徐意開口,楊老頭又道,“墨門中有六大支,每一支都有一個執事人,能夠監管和調用本支的墨家子弟。咱們這一支叫做‘非攻’,你手上的‘非攻令’,就是用來代表執事人身份的證明。其余還有‘兼愛’、‘天志’、‘明鬼’、‘尚賢’、‘節用’這五個分支,也都各自有一個執事人。這六支之上,還有一個掌門人,我們稱其為‘守矩人’,他手上也有一枚令牌,叫做‘矩子令’。在墨門裡,守矩人就是首領,同時也要負責門內弟子的行走監督。”
說到此處,楊老頭歎道,“墨門本是規矩最大,所以掌門便叫做守矩人。”他眼神迷離而閃爍,似是想起了某些痛苦往事。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不提也罷。”楊老頭長籲一口氣,又指著徐意手中的非攻令道,“咱們這一支叫做‘非攻’,在門派裡是負責製造攻防器械的。當然,有時候會有一些不得不用武力來平息的問題。所以咱們這一支自古便需修習武道。這‘非攻’的意思,你明白嗎?”
徐意對答道,“‘非攻者’,攻無罪,誅無道。無罪者當守之護之,無道者可伐之誅之。”
“不錯,這是初代師祖的意思。不過大周朝的第三代聖主,納天人三策,明裡放任百家爭流,為王道布施,暗地卻獨尊黃老,借覡巫正命,乃是能夠一統專權的手腕。自此以後,只怕百家爭鳴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光景。然而無論是何門何派,在朝在野,對於這天下的百姓黎民而言,總歸是陶犬瓦雞,沒得用處。誰能讓咱們吃飽了飯,那才是最有道理的。”
徐意點頭稱是。
楊老頭兀自接著說道,“拿墨家所講‘兼愛’而言,仲尼宣揚的‘仁愛’已經是難以力行,何況是一視同仁的‘兼愛’。真如做到,豈不是像天道般無情了。四大皆空,萬物芻狗,這種境界,怕是連那真人之境都難以企及。過過嘴癮罷了。墨家一門太過於苛刻要求自己,的確非常人所能企及。瓜兒啊,往後你可得學會變通。”
“徒兒謹記。”徐意若有所思道。
今天自己這姥爺說的話,比往常一個月加起來還要多。
楊老頭沒有理會徐意微微的出神,仍悠悠道,“‘非攻’不是‘不攻’。就如同這世上人與事的是非,不只‘是’或‘不是’這兩個答案。有的時候,說不得對錯之間還有一條路可走。”
徐意點頭,“姥爺常說,做人要有菩薩心腸,但也一定要有降魔手段。不然,佛門也不需要什麽金剛護法了。”
“不錯。老禿驢們雖則是外教,不過有些話說得倒很中聽。以後你要明辨是非,更要明辨自己的內心。況且,”楊老頭沉默了片刻,才接著說道,“如果這個世間的道理都能講通,還要軍隊刀槍幹嘛。”
楊老頭望著徐意,又道,“瓜兒,怪不怪姥爺現在才告訴你這些?”
徐意搖頭道,“不怪。姥爺您自然是因為我現在才需要知道,所以才告訴我。”
楊老頭輕笑一聲,道,“咱們這一門,還有很多事需要你來做。姥爺需要你記住的是,無論你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年你學到的那些道理,你懂嗎?”
徐意抬頭望向楊老頭,“謹記師父的教誨,弟子一刻不敢忘。”
姥爺說的是“需要”他記住,而不是“希望”。所以徐意就一定會記住這句話。
楊老頭起身負手道,“也許到了你們這一代,墨門不該再是一個門派了,而是——要成為一種信仰。至於功夫,姥爺已經把能給你的都傳了你。成就多少,全看你自己以後的造化。我給你的兩個師兄去了消息,過兩天他們會來賀你接掌‘非攻令’,然後帶你去正定城找守矩人得到認可,這樣姥爺的擔子就算是徹底放下了。瓜兒你呢,就為了姥爺我辦好這件事,也好讓我享享清福。”
徐意重重點頭,忽問道,“姥爺,倒是從沒聽您提起過我這兩位師兄啊。”
楊老頭邊往屋外走去,邊說道,“以前沒和你說過。你不只有兩個師兄, 是三個。”
楊老頭抿了抿嘴唇,接著輕聲道,“他們都是姥爺年輕時候收下的徒弟,都像你一樣是好孩子。你的大師兄和二師兄都入了咱們墨門。另外,你還有一個大師姐,是——是姥爺我的親閨女。”說罷,楊老頭已走到門口,抬頭望向天空,似是在回憶什麽,又道,“許多年前,因為一些事情,你的小師兄被姥爺斷了手腳,廢去一身修為。另外三個也都被我打發各謀營生去了。後來姥爺隱居在這裡,一晃就是二十年。”
楊老頭腳步不停,已然走到院中,背對徐意,忽然慨然長聲道,“姥爺這個做師父的,有對不住他們的地方,以前想不通,不願意讓他們來找我。沒跟你說起,是姥爺覺得你們幾個還沒到相見的時候,別怪姥爺。不過姥爺沒跟你說起過他們,卻不是姥爺忘了這幾個兔崽子。”
楊老頭這話,似是說給徐意聽,卻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究竟是誰沒到相見之時?又究竟何時才算是對了時間?
人世間的事,往往便是如那白雲蒼狗,轉瞬即逝,又有幾人能將其抓在手中。
徐意望著楊老頭的背影,他清楚自己這個叫著姥爺的師父,以前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他從來也沒有問起過姥爺的故事。姥爺教給他的,是做好當下的事,剩下的過往和未來,慢慢都會水落石出。就像今日,徐意只是在聽,姥爺只是在講,如一壇陳釀好酒,剛剛起了泥封,酒香漸漸彌漫開來。
然後,徐意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自己這一生,能否也釀成一壇美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