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在給小沙彌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和你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呢,不學好,整天幻想著能夠成為一代豪俠,吃飯想,睡覺想,連走路都會想。”
雖然言辭拙略,可小沙彌聽得津津有味,他趴在蒲團上,雙手撐著下巴,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腿一翹一翹。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看著屋外的狂風驟雨,渾濁的眼眸中多了一抹淒然,說道:“釋仁,你該睡覺了。”
名叫釋仁的小沙彌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嘟著嘴唇,臉上寫滿了不願意:“不行不行,師父,故事才剛剛開始,怎麽能說結束就結束了呢?”
老和尚一陣失神,喃喃自語道:“可是,有些故事就是這樣,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小沙彌沒明白師父的意思,抽出下巴下面的左手,撓撓頭問道:“那也總該要有個結果吧。”
老和尚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木訥道:“結果?”
小沙彌天經地義地說道:“對啊,結果,他究竟有沒有成為一代豪俠,行俠仗義,懲惡揚善。”
老和尚晃過神來,微笑道:“結果就是.........明天再講!”
不是預想中的答案,小沙彌生氣了,狠拍兩下蒲團,鼓著腮幫子走出了大殿。
小沙彌前腳剛走,一名頭戴鬥笠、肩背長劍的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大殿,殘雨從帽簷緩緩墜落,澆濕了纖塵不染的地面,仿佛是背後那尊金光燦燦佛像的淚水。
“你終於來了。”聽著背後的滴水聲,老和尚頭也不回地道。
黑衣人回答道:“是啊,我終於來了。”
老和尚唯有苦笑。
沉默了許久,老和尚終於開口,聲音彌堅:“總該有個結果,無論對與錯,無關是與非,對嘛?”
黑衣人說道:“是的,總該有個結果!”
漆黑的天空忽然一道驚雷破雲直下,老和尚已經身首異處。那顆血淋淋的腦袋像皮球一樣蹦跳著滾出了大殿,陷入爛泥髒水之中,雨水的衝刷下,雙目緩緩閉合。
黑衣人注視著“噗通”癱倒在地的無頭屍體,低聲呢喃道:“那個孩子沒有成為一代豪俠,而是被當地的鄉紳打瞎了雙眼,不堪屈辱的他自縊而亡。”
話畢,他走出了大殿,愈走愈遠,筆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夜雨中,隻留下兩行清淺的腳印證明他曾來過。
.......
密竹林,夜雨落下,化作淒迷的煙雲,如若不是泥土上靜靜流淌的鮮血,還有橫七扭八的死屍、秀竹,仿佛置身於人間仙境。
劍客頭上的鬥笠早已不知去向,凌亂的發絲披散在肩頭,斑斑點點的紅豔清晰可見。
他拄著長劍,慢慢挺直疲軟的身軀,“噗通”心中那口氣沒有提上來,他跪倒在地,爛泥飛濺,將那張古井不波的臉龐改寫為愁重怨深。
他喘著粗氣,澀聲苦笑:“為什麽?”
林間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逐漸清晰的腳步聲。
無人回答,可是他還是在不停地問,不停地問,直到一聲鏗鏘有力的金石交擊之音。
劍斷了,他的問題也戛然而止。
伴隨著令人牙酸利器摩擦骨頭的聲音,鮮血飆飛,澆淋在秀麗頎長的竹節上。
男子雄壯的身軀緩緩傾倒,連綿不絕的雨水落在夜行衣上,“啪嗒”“啪嗒”,濺起一朵朵水花。
望著腳下的屍體,刀客木然而立須臾,舉起快刀,橫擱在脖頸。
“一切都結束了。”
短暫的遲疑後,又是一抹熱血。
林間萬籟俱靜。
......
層層陰雲籠罩下的賀卅城,仿佛有一張巨大的魔掌懸在上空,一旦拍下,便是城毀人亡。
老更夫在敲過一更鑼後,尋摸了個地方,放下銅鑼、鼓槌、燈籠,揉捏著酸麻的雙腿。
他掏出綁在腰後的竹煙杆,從錦囊中撚出一小撮煙絲,分三次填裝在煙鬥中,然後將煙嘴叼在嘴裡。
他拍拍胸膛,尋找到懷中兩塊火石,“嚓嚓”兩聲,煙絲點燃。濃烈的煙草味直入心肺,老更夫被嗆得咳嗽了兩聲,可又舍不得放下,只能強忍著胸口的不適猛抽兩口。
煙鍋一明一滅之間,濃濃的白色煙霧緩緩飄升,心滿意足的老更夫癱靠在牆邊閉合了雙眼。
忽然,馬蹄聲漸行漸近,擊碎了寧靜安詳的夜。
老更夫雙耳微微一動,警覺地站起身來,探出身遙遙望去,一大隊人馬舉著火把從西方快馬加鞭趕來,很快就衝至他的前方。
領頭之人是一位束發中年男子,他腰掛繡春刀,背負長匣,目似利刃,對孤立在側的老更夫只是匆匆一瞥,便再不留意。
可是,老更夫卻被這匆匆一瞥嚇得噤若寒蟬,仿佛在被一條毒蛇凝視,尤其是注意到他那身紅色飛魚服,更是險些魂飛魄散。他迅速地低下頭,視若不見,直到蹄聲遠去,才再度抬起。
馬隊不見,但街道上依舊塵土飛揚,烏煙瘴氣,遲遲無法落定。
老更夫感覺到身後有光在閃爍,轉過身,看到其中一戶人家院落中亮起了燈火。
一名面容粗獷的漢子推開門,揉著眼球對著門外破口大罵道:“他娘的,趕著去投胎不成,大晚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老更夫急忙走到他跟前,食指比在唇邊,做一個“噓”的手勢,厲聲厲色道:“王老虎,你他娘的別找死,這群人不是咱們這些平民百姓能得罪起的!”
王老虎怒氣未消,扯著嗓子吼道:“得罪不起?他還能在這賀卅城內砍了老子不成?還他娘的有沒有王法?”
老更夫拿起鑼錘給了王老虎一記當頭棒喝,呵斥道:“王法,王法,大王的法!那你知道剛剛過去的是什麽人嗎?”
估摸著老更夫也是氣急敗壞,這一記當頭棒喝用上了狠勁兒,王老虎被敲得眼冒金星,他呲牙咧嘴地說道:“是誰他娘的也不能大晚上興風作浪啊!穿著一身虎皮就真當自個兒真是老虎了?”
老更夫立馬意識到他會錯了意,心急如焚地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以為是縣衙那幫人啊?”
王老虎怎怎呼呼地道:“哪能是誰?”
老更夫把嘴巴伸到王老虎闊耳旁邊,一字一頓地道:“錦——衣——衛!”
王老虎登時呆若木雞:“啥,錦.......”
老更夫再度比個“噓”的手勢。
“啪”,油燈落地,火星四濺。
丟棄油燈的王老虎像失了魂似地頭也不回衝進屋內,鑽進被窩裡,健壯的身軀隱藏在單薄的被褥下瑟瑟發抖, 隻留一雙銅鈴大眼直勾勾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屋頂。
耳旁傳來媳婦的呼喊聲,“老虎,老虎,怎麽了?”
王老虎牙齒打顫:“錦...錦衣衛!”
“哇”,是孩子的哭聲。
.......
寧進閻王殿,莫落錦衣手,酷刑十八法,包你命沒有。
小孩子都知道,老更夫苦笑著搖搖頭,習慣性抬起手臂,把煙嘴叼在了口中,只是這次煙鍋裡沒有冒出期許中的騰騰煙霧,更沒有品嘗到略帶苦澀的刺激氣味,他定睛一看,原來煙鍋裡已經沒了煙絲,想來是敲打王老虎那下全都迸濺出去。
被這麽一攪和,老更夫也沒有心情另起一鍋,只能意興闌珊地歎口氣,在牆壁上磕了磕煙杆,夾在了胳膊肘下,拎起擱在牆角下的銅鑼、鼓槌、燈籠,朝錦衣衛相反的方向走去。
沒走出去多久,約莫也就是三四丈的距離,突然身後傳來了令人心悸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老更夫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只能說在黑夜裡很可怕很可怕,依稀還能分辨出男女老少。雖然這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事到如今,仍難免有點惶恐不安。
為了盡快離開這個失火的魚塘,他加快腳步。
慢慢地,慢慢地,可能是距離事發地越來越遠的緣故,也可能是逐漸麻木的緣故,盤旋在耳邊的尖叫聲小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賀卅城終於恢復平靜。
只是,那片黝黑如鐵的烏雲卻始終.......
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