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來,賀卅縣內天災不斷,好不容易趕上個順風順水的年景,百姓們全指望著今年能有個好收成,把往年拖欠衙門的糧食給補上。
只是誰也沒想到眼看秋收時節就要到了,賀卅縣卻突然下了一場雨。很可惜,這不是貴如油的春雨,無法做到潤物細無聲,更不可能帶來萬物的複蘇。
相反,它是一場大暴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滂沱之中還夾雜著一股血腥與死亡的氣息。
前任戶部給事中邱文韜邱大人全家老小都死在了大前天夜裡,盡管大多數人並沒有親眼目睹慘案發生的經過,但還是從一系列風吹草動或多或少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明火執仗闖人宅院、誅人滿門已經很說明問題了,更何況當地衙門始終三緘其口。
一時間,賀卅城內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看了一眼只有秋風落葉眷顧的街道,神軒樓酒店掌櫃歎了口氣,仰起頭望著陰魂不散的天空神遊萬裡。
恨隻恨自己活了這麽大把年紀,連口煙都不會抽,無法將心中的抑鬱變作那隨風而去的濃濃煙霧。
悲涼秋景,心傷難平,老掌櫃翹著二郎腿在門前癱坐了一會兒,實在等不下去了,站起身就要關門歇了。
手已經放在了木門上,突然街道上響起了一連串“吱呀”聲,很像馬車緩緩行駛的響動。
已經連續五天沒有銀錢進帳的老掌櫃立馬警覺起來,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可是天不遂人願,當他發現來者只是一名挑著扁擔水桶的少年時,頓時臉耷拉下來,直罵一聲晦氣,然後把門甩向了門檻。
“嘭”,悲涼被關在門外,黑暗卻延伸到酒館內每一個角落。
.......
挑著扁擔的少年在聽見響動後,臉上出現了一絲緊張,不過轉瞬即逝,而後大步流星地離開。
矮小的身影配上那身黃褐色的破舊布衣走在空蕩蕩街道上,就像是一隻慌張過街的小老鼠,他穿著草鞋,踮著腳尖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那對水桶卻很不配合地左搖右晃,讓他細長的眉毛皺了又皺,為他稚嫩的臉龐填了份大人氣。
他從街道匆匆走過,在拐入小巷時停了一下,探出身只露出一隻眼睛朝水井方向望了望。
幾片樹葉圍繞著正中央石砌的水井時而飛起,時而盈落,像是在跳舞,更像是在謝恩。
少年郎匆忙跑了過去,兩隻布滿髒汙的小手握住軲轆把手,細弱的手臂用力搖動。
“吱呀”、“吱呀”,沉重的軲轆緩緩轉動,周而複始,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
帳本合上、毛筆掛上、算盤收起,簡單收拾了下櫃台,老掌櫃舉步向後院走去,剛邁出第一步,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老掌櫃愣了下,下一刻欣喜若狂地快步向大門奔去,嘴裡絮絮叨叨,說什麽這可是否極泰來的好征兆。
把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襲藍色長衫,雖然沒有描竹繡蘭,但見多識廣的老掌櫃還是從邊邊角角看出製作這件衣服裁縫的功底不低。
來人個子不高,但是習慣了低頭彎腰的老掌櫃隻到對方肩膀,而且兩者貼得很近,所以老掌櫃要抬起頭才能看清楚對方的臉。
那張臉老掌櫃沒多做關注,因為對方肩頭露出的劍柄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目光呆滯地看了許久。
等他醒過神時,才注意到客人也在看著他,怕冒犯了客人,他低下頭避開迎面而來的目光,
趕忙側過身子讓開位置,伸手朝內,微笑道:“客官,您裡邊請。” 來人的視線越過低身的老掌櫃,看著空無一人的大堂,邊走邊說道:“老掌櫃,今天怎麽這麽清靜啊?大中午一個客人都沒有,大街上也冷冷清清的,一點人氣都沒有。”
話說完時,他剛好走到某處桌子,一撩衣擺,坐在了長板凳上。
去拿抹布的老掌櫃手僵在了櫃台上,轉過身時才笑盈盈地回答道:“這不........咳咳,小地方嘛,沒什麽客人很正常。”
他慌慌忙忙走到櫃台,拿起抹布擦了擦對方所在的桌子,陪笑道:“客官,您吃點啥?”
客人向他眨眨眼睛,調侃道:“小地方嘛,我說吃鮑魚燕窩估摸著也沒有,那就隨便來點吧,能填飽肚子就好,出門在外,沒那麽多講究。”
老掌櫃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指了指廚房,說道:“那您先坐會兒,我先去幫您弄點茶水暖和暖和。”
見後者點頭應允,老掌櫃去了一趟廚房,很快又走了回來,手裡多了一壺熱水和一口大碗,走到桌前,邊倒水邊對客人說道:“客官,天有點涼了,你喝點熱水吧。”
看著慢慢盈滿的白碗,客人微笑道:“老掌櫃還真是持家有道,凡事都是親力親為,不容易啊。賀卅城雖然是座偏僻小城,可也不至於寒酸到一位夥計都沒有吧。”
老掌櫃有些心虛,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沒敢接話,岔開了話題:“客官,您先暖和暖和。”
藍衫男子端起碗喝了口水,問道:“老掌櫃,我看這賀卅城內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即便是偶遇三兩人也神色慌張,唯恐避某不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一說這個,老掌櫃就有些腿軟,也不知該如何答話,支支吾吾地說了句“客官,我去幫您弄點吃的”,就想扭頭離開。
只是剛一回頭,他就感覺到有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胳膊,嘗試掙脫了幾下,無奈後者力量壓製,老掌櫃無計可施,隻好轉過身去,苦著臉問道:“客官,我們這小地方能發生什麽大事,天冷了,大街上人少不是天經地義嘛。”
對方搖搖頭,松開手掌,用那雙真摯的眼神注視著前者,語重心長地說道:“老掌櫃,你就沒必要瞞我了,雖然這段時間朝廷上下對前任戶部給事中邱文韜的死諱莫如深,可江湖上還是刮起了不少風言風語,我也有所耳聞。”
老掌櫃愁重怨深地道:“既然客官您都已經知道了,又何必為難我一個糟老頭子。”
負劍男子再次搖頭,說道:“不知道老掌櫃聽沒聽說過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也不想過多糾纏於此,只是在下還要在這賀卅城內逗留些時日,不得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點風吹草動都不能遺漏。”
老掌櫃說道:“客官,那您是問錯人了,小老兒恐怕對邱.......對這件事的了解還沒有您多。”
負劍男子點點頭說道:“那也無妨。”
他自腰間解下荷包,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我只求老掌櫃把你知曉的一切告訴在下即可。”
連續五天不見一個銅板,要說老掌櫃不眼饞那是假的,可怕就怕有錢收沒命花,這幾天內已經有好些人因為非議朝政而入獄,出來的時候各各體無完膚,老掌櫃隔著半條街朝他們望了一眼,都覺得毛骨悚然,早就被嚇破了膽,那還敢做撲火的飛蛾。
老掌櫃咽了口唾沫,艱難地把視線從圓潤透亮的銀子上挪開,心思懨懨地道:“客官,你就不要為難小老兒了,我是真的.......”
沒等老掌櫃說完話,負劍男子又撐開荷包,拿出一粒銀子放入老掌櫃的掌心,說道:“我知道老掌櫃在擔心什麽,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是兩面三刀的人,今天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老掌櫃捧著手裡的銀子,冰涼的觸感在掌心緩緩蔓延,他不由自主地扣緊了五指,又瞥了一眼另外一顆躺在桌面上向他招手的銀子,眉頭緊縮。
負劍男子似乎看出老掌櫃已經動搖,趁熱打鐵道:“老掌櫃見多識廣,不用在下一再聲明,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夠看出我並非朝廷中人,既然如此,如果不是為了保全我的身家性命,我又何必冒著鋃鐺入獄的風險虎口拔牙呢?”
老掌櫃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這位客人。雖然與平日裡見到的那些放浪形骸之流大不相同,此人話裡話外都透出一股難得一見的從容不迫,但不得不說,他比他們更像一位不平而鳴的江湖俠士。
這點,老掌櫃深信不疑。可是,他仍舊不能下定決心,事關一家老小,區區二兩銀子再加上一段不知真假的自白,孰輕孰重很容易分辨。
見老掌櫃仍然沒有放下戒備,負劍男子傾其所有,把荷包內的銀子一股腦兒丟在了桌面上,並態度誠懇地說道:“還請老掌櫃不吝賜教。”
看著白花花的銀子緩緩在桌面上滾動,老掌櫃情不自禁地數了數,一、二.......居然攏共十一顆, 他雙眼冒光,手臂鬼使神差地伸了過去,一顆接一顆地撿了起來。
而在這一過程中,負劍男子的臉上古井不波,仿佛早就猜到了結果。
當十一顆銀子全部捧在老掌櫃的手心時,他的表情開始扭曲,雙手不停地顫抖著,似乎隨時可能喜極而泣。
負劍男子一言不發,靜靜地等待著老掌櫃冷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老掌櫃回過神來,迅速地把銀子揣到了懷中,毅然決然地拍著胸口說道:“客官,你盡管問吧,小老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打定了主意,過幾天先把老婆孩子送到鄉下住段時日再說。
老掌櫃的表情比死刑犯上刑場還決絕,負劍男子不由得燦然一笑,說道:“老掌櫃,是你說而不是我問。”
老掌櫃點頭如搗蒜:“明白,明白。”
收了銀子的老掌櫃當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要是和邱文韜沾點邊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或許是思緒混亂的緣故,又或許是間隔日久的緣故,老掌櫃說起話來語無倫次,時常顛三倒四,一件很簡單的事情都要描述好幾遍才行,再加上他刻意壓低聲音,聽起來非常晦澀。
不過,負劍男子聽得很專注,絲毫打斷老掌櫃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表情都少有變化,只是談及某些事情時偶爾眼前一亮。
終於結束,老掌櫃說得口乾舌燥,高高拿起桌上的瓷水壺對著乾涸的嘴巴傾倒。
這時,負劍男子突兀地說了一句:“老掌櫃,跟我去衙門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