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再次經歷生離死別,哭哭啼啼的場面,任平收了家父贈送的皮甲後,招呼羅愣娃,二人大半夜把帳房先生從床上拽了起來。將家裡帳面上的現錢,通通打包,裝了一大箱,一人挑了一件上好的皮裘,策馬離了家門。
現在的長安城,還是如侯,石德管轄,故而縱然城門夜間早已關閉,任平想要開個城門放行,還是不成問題的。
一日二三百裡,走了十天,任平和羅愣娃,方才到達朔方郡的郡府三封縣。
這一路上,任平可沒閑著,其知道自己武藝平平,到了邊疆後,少不了惡戰,所以趁著趕路時間,沒少向羅愣娃請教。
羅愣娃平時憨憨的,但一到教學時,其卻無比認真,嚴格,思路也很清晰。
武藝這玩意兒,想學哪有不吃苦的,一路上任平被羅愣娃調教得是呲牙咧嘴,但也進步神速。
他本就是將門之後,有底子,只不過往日裡,沒少偷懶,如今補一補,自然是一通百通。
當然就憑這點時間,任平就想做到以一敵十,那無異於癡人說夢,但其現在經過訓練,至少再一對一的時候,不至於似之前那般手足無措,大腦一片空白了。
“上等大宛馬,十兩金!”
“剛出鍋的胡餅,羊湯,一文錢一碗!”
“瞧一瞧,看一看,膘肥體壯的昆侖奴!”
………
三封郡城,雖是建城不過數十載,城牆矮小,盡是土坯,但裡面卻異常熱鬧。
這裡不比鄰西域,往來胡商卻格外的多。
在此地入目所及,能看到不少發質眼睛別色,高鼻梁的異國人,還是讓任平很是驚奇的。
入城十文錢,他靠著彪猛校尉的令牌,免了。
眼見城內如此熱鬧,任平便沒著急,前往郡守衙門報道。
其心裡想得明白,雖然自家去郡守衙門報道,屬於公事公辦,但他空著手過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以後他便要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了,備點薄禮,有利於便宜行事。
不過他身上的錢財不多,除卻路上花銷外,也就還剩不到一萬錢。
集市上的好東西不少,但動不動就要十兩金,相比之下,任平實在是有些囊中羞澀。
一兩黃金等於一緡錢,一緡錢是一千文錢,十兩黃金就是一萬錢,現在就是把任平和羅愣娃賣了,也不值這個價。
這只是理論上的換算,此時金的開采,冶煉,都頗為不易,真要換取,金子的價值,還要最少上升一倍。
當然就算任平手裡有十兩黃金,他也不會買那匹大宛馬。
任平不懂馬,但是他懂歷史,漢武帝為了大宛馬,遣李廣利發了兩次兵去大宛,才弄來中等馬三千匹,上等馬幾十匹。
大宛距離此地何止千萬裡,真要有上等大宛馬,其還用拉到此處?
以小見大,此地雖是邊疆,多胡商,但論起狡詐程度,卻是一點不輸長安京都。
任平帶著羅愣娃,在集市上溜達了半天,都沒有挑到心怡之物,胡餅,羊肉湯,他們兩個倒是吃喝了不少。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有女頭戴薄紗,赤足環鈴,一曲唱罷,周遭圍觀者,紛紛拍手叫好。
如此動靜兒,任平的目光也被其吸引過來。
“各位老爺,西域胡婢,三算錢。”
這女子唱得不錯,但一算錢便是一百二十文,三算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周遭圍觀者,看熱鬧免費聽曲很樂意,真要讓他們從囊中掏錢買下這婢女,卻是一個個把頭搖得好似撥浪鼓般。
“晦氣東西!給老子滾一邊去!”
奴隸販子,半天沒開張了,心中有邪火,偏偏對著周遭看客發不得。
其有心想要對身旁婢女動手,手都舉起來了,又思慮壞了面容,身段,買不上好價錢,隻得默默放下,嘴上卻是不饒人,罵罵咧咧個不停。
婢女對此早已習慣,正待其轉身向一旁的馬車走去時,人群中任平卻是將手臂高高舉起。
“嘿!這小妮子怎麽賣?”
人牙子一見來了生意,立馬換副笑臉,緊走幾步,來到任平面前,回道。
“軍爺!這是一等一的西域美女,出自大月氏,小人從敦煌廢了大力氣,才運到這,都說咱們郡城貴人多,誰曾想小的運薄,來了小半月,都沒碰上一個,眼看連本錢都賺不回來了。
軍爺您行行好,給小人個本錢,三算錢您帶走,回去一掀面紗,若是不稱心意,明兒一早,您給小人退回來,小人我絕無二話。”
人牙子的話,說得出乎意料的實誠,換了一般的公子哥,此時已然是掏錢走人了,但任平卻沒想買他這個帳。
其一把摟住人牙子的肩膀,羅愣娃識趣的用其壯碩身軀將二人與周遭人群隔開。
被摟住的人牙子,顯得有些緊張,其是個有眼力的,任平皮裘裡面套著的皮甲價值不菲,又當街佩劍,牽馬招搖過市,顯然在此地頗有身份。
做人牙子這行當,遊走於灰色地帶,多少有些背景,但其是個生意人,能不惹事,自然不願惹事。
“認識這個麽?”
任平說話間,一撩自家的大衣,露出了懸掛腰間的校尉銅牌。
“哎呦!小人給將軍問安!”
人牙子說著便要行拱手禮,卻是被任平一把拖住。
對於其能認識校尉銅牌,任平心中也有些驚奇,暗道:此人還真有些來頭。
不過正好隨了任平的意,若沒有來頭的,他今天之事,鬧將起來,還沒什麽意思呢!
“你在這做買賣,不知有沒有朝廷的官憑?”
“這……”
人牙子瞬間被任平給問住了,片刻後,其靈機一動,連忙從懷裡拿出一個錢袋,裡面裝得滿滿,便要往任平胡裘衣兜中塞。
“汝道本將軍何等人?安敢賄賂於吾?”
人牙子沒想到,任平不僅將錢袋推了回去,還一把抓住了他持錢袋的手臂,當著一眾圍觀者的面,高聲大喝。
此舉著實把他給嚇了一跳,被任平突然這麽一唬,直唬得人牙子一時間腦袋蒙蒙,不知該如何是好。
“無官憑,當街販賣奴隸,按律法,削足,罰抄家資。
今日本將軍,便要替郡守大人,替聖上,懲治一番你這惡商!”
任平言罷,單手抽出腰間佩劍,作勢便要削斷人牙子的雙足。
周遭看熱鬧的百姓,一見動了刀劍,連忙閃到一旁,駐足繼續觀瞧。
“將軍饒命啊!將軍饒命啊!將軍……”
人牙子一見任平做派不似為假,直接抱著他腿腳,求饒不斷。
如此動靜兒,哪裡能不驚擾到巡街的兵丁?
“何人如此大膽?敢當街持劍行凶。”
“趙三哥,救命啊!”
人牙子一見來了一隊士卒,立馬改向領頭之人求救。
任平見兵丁來了,並未收劍,趙三哥看他如此張狂,一揮手,便讓手下人將其圍了。
羅愣娃見有人要對自家公子不敬,二話不說,直接從馬背上抄其镔鐵棍,隨時準備,對著周遭士卒開砸。
“認識麽?”
任平松開人牙子的手臂,一腳將其踹了個狗啃泥,趙三哥帶人見勢,便要一擁而上,卻是被任平從腰間摘下的校尉銅牌,唬得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將軍!小的城防三營弓手趙三箭。混帳東西,瞎了眼的玩意兒,連校尉大人也敢衝撞?”
趙三箭的態度轉變尤為快速,其一見校尉銅牌,立馬拱手給任平問安,順勢還踹了躺在地上的人牙子兩腳,直接讓其一連吐了三四顆牙,嘴腫得好似香腸,一時間半會兒,卻是言語辯解不了分毫。
“本將軍,正要去郡守衙門拜見郡守大人,誰曾想遇見個沒有官憑的人牙子,其還想誆騙咱,一個農婦,戴了個面紗,就敢要我三算錢!”
躺在地上的人牙子,聞聽此言,都快急得哭出來了。
天地良心,這世道哪裡有手指如此柔嫩的農婦?
“老實點!”
趙三箭說話間又給了人牙子一腳,瞥了一眼躲在馬車旁,瑟瑟發抖的婢女,心中自是了然。
“將軍放心,此等不法之徒,吾等必不會姑息,將軍公務繁忙,且先行一步,屬下隨即將其壓往獄中後,再回報郡守大人。”
趙三箭是個懂事的人,其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立馬便有人架起了人牙子,並把那名西域婢女,趕到了馬車裡。
“也好!那本將軍,便先帶著人證前往郡守衙門。”
任平說著也給羅愣娃使了個眼色,其會意,收了镔鐵棍,一手拉著一韁繩,跟在任平身後。
任平轉身直接進了馬車,這不進不知道,一進嚇一跳,裡面可不止方才那一位西域婢女,僅是粗略觀察一下,這其中便不下六七個。
馬車並不大,一眾女子大多蜷縮在角落裡,除了方才唱曲的女子,其他人身上都戴著鐐銬,有得都陷入皮肉裡了,顯然是戴得時間不短了。
打開她們身上鐐銬的鑰匙,就掛在馬車裡,但這些女子,卻無一人敢上前來取。
任平見此,也不廢話,直接摘下鑰匙,為她們解開鐐銬。
開解鐐銬的時候,那些女子臉上,有驚恐之色顯露,但並沒有躲閃動作,解完鐐銬後,她們之中也無一人有逃跑之舉。
“唉!”
任平見此,歎了一口氣,很顯然這些女子被人牙子關了不是一天兩天,早就用手段,馴服得溫順如牛馬,想要她們恢復本性,短時間內卻是急不得。
馬車被人駕駛著出了集市後,外面傳來了趙三箭的聲音。
“將軍,屬下有要事稟告!”
“進來吧!”
聽到任平的回復後,趙三箭衝著一旁的羅愣娃笑了笑,馬車忽得一停,其麻利的撩簾進來後,馬車又開始正常行駛。
趙三箭頗為懂規矩,進了馬車後,也不往裡走,隻搭邊坐下。
“那人牙子背後仗了誰的勢?”
還不待趙三箭開口,任平卻是先行詢問起來。
“呃~~”
朔方郡的北部校尉,西部校尉,中部校尉,趙三箭都認識,唯獨沒見過任平。
很顯然任平是初來乍到的,趙三箭一時間摸不清其用意,故而支支吾吾的不好作答。
任平見此,淡淡一笑,接言道。
“那人你放了吧!這幾個婢女,本將軍看著還順眼,正好我初來上任,府中缺幾個燒火做飯的,她們我就全都留下了。”
“應該的!應該的!”
趙三箭聞言,當即松了一口氣。
事辦成了,他也不多言,直接敲了敲馬車壁,車夫將馬車稍停,其麻溜兒從中離去。
趙三箭走了沒多一會兒,馬車便再次停了下來。
“公子,到了!”
“嗯!”
任平聞言,也不囉嗦,撩簾下了馬車後,看著郡府衙門的匾額,低聲囑咐道。
“給我看好這車人,沒我的令,誰也不許動!”
“諾!”
羅愣娃答應一聲,眼神發狠,直接又把掛在馬背上的镔鐵棍抽了出來,像一尊夜叉般,守在馬車門口。
“任將軍,你這遠道而來,怎不提前差人報個信,害得我是倉促應對,連好酒都沒來得及取出。”
任平雖之前未見過朔方郡守張義,但只看從衙門裡走出,說話之人的服飾,其便可認出他乃是朔方郡守張義。
之所以如此,任平還真要多謝漢武帝早年間統一了官服。
張義此人,身高不過七尺,頗為壯碩,單看那孔武有力的手掌,任平便可得知其是個有氣力的人。
一臉的絡腮胡子,配上那雙大手,若不是官服有別,你說面前之人,是個校尉,任平都是信的。
“我在京都時,家父就時常提及張郡守,說張郡守是為國守門,歷經風雨數載,功勞,苦勞,皆不言而喻!”
“哈哈哈……任老將軍過譽了!賢侄,你初來乍到,嘗嘗咱們朔方郡的特產!”
“顧所願不敢請耳!”
“請!”
“請!”
………
甭管二人心裡怎麽想,表面上任平與張義,卻是一團和氣。
郡守衙門設施很簡樸,粗獷,飯菜更是如此,餐桌上擺著幾樣小碟青菜,廳中間支了一口大鍋,鍋裡的羊肉膻味,任平離老遠便能聞到。
二者分賓主就坐後,一旁差役再給任平切肉,倒酒的時候,從外面進來了五個胡姬舞女。
任平一見這些胡姬舞女,瞳孔當即一縮。
她們這幾人手裡拿著的樂器,任平方才在馬車中都見到過,尤其是持琵琶的舞女,和先前街頭彈唱的婢女裝扮,可謂是一模一樣。
若不是其膚色明顯比馬車中的女子,白皙一些,柔嫩不少,任平真會以為,這郡守大人,趁自己不注意,把自己的“家”給偷了。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衣著一樣,還能說是巧合,演唱的曲目還一樣,若是如此,任平都猜不出,這是朔方郡守張義故意為之,那人牙子背後勢力便是郡守衙門,任平的腦子,怕也就不用要了。
猜出事情端倪,任平面色上依舊是不慌不忙。
端坐在上的張義見此,不由得也是暗暗點頭。
一曲終了後,那些舞女,頗為懂規矩,不用張義多說,便自行施禮退下了。
“張叔父,小侄以後便要在您手底下謀生了,還請叔父多多照拂。”
任平最會打蛇順杆爬,張義方才叫了他一聲“賢侄”,其此時立馬便以“叔父”回敬。
張義一見任平,從懷中拿出聖旨,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快步走下來,雙手接過。
“唉!”
張義看過聖旨後,恭敬的給任平遞了回去,悠悠的歎了一口氣。
“叔父有何為難之處?”
任平將聖旨收好,順著張義的話音,問了過去。
“不瞞賢侄,我這朔方郡,已經有四個都尉了,多賢侄一個,倒也無妨,咱們朔方郡再窮,這點秩還是出得起的,只不過郡裡人口有限,士卒兵馬都是先前按照朝廷批文撥過來的,現在賢侄到任,只有上任旨意,卻沒有隨行兵馬,若是靠叔父我配齊,卻是無能為力啊!”
張義嘴上說著“抱歉”的話,眉眼中的笑意,卻是一點也沒藏著。
任平聞言,心中怒意橫生了。
張義的話,他聽明白了。
其想到漢武帝那般痛快,給自己這個差事,裡面必然有貓膩兒,卻是沒想到,這裡面的貓膩兒,比自己想得大多了。
說是彪猛校尉,實則按照張義的意思,自己就是一個秩多些,品級高點的別部司馬。
換算成前世,就是沒兵,沒餉,沒編制的獨立團。
“有勞叔父費心了!陛下旨意小侄不敢違抗,縱然小侄能力有限,也要盡力為陛下,為咱們大漢,招募兵勇,戍衛邊疆!”
張義聞言,當即正色起來。
“為大漢,吾等安敢不效死力?”
二人表面笑呵呵,待任平酒足飯飽,還揣走了一根大羊腿,出門離去後,張義的臉色,立馬陰沉了下來。
其提筆於書案絹布寫下“秉性紈絝,初至郡城,便以勢欺壓商賈,強奪數名女婢”後,敲了敲廳堂牆壁,一名身著粗布麻衣,相貌普通的中年漢子,便從後門走了進來。
“呈於禦前,加急!”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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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
一出郡府衙門,任平便將手裡的羊腿扔給了羅愣娃,羅愣娃接過羊腿,毫不避諱,樂呵呵的大口啃起來。
借著羅愣娃啃羊腿的功夫,任平左右看了看。
好嘛!就自己進郡守衙門溜達一會兒的功夫,車夫便沒了蹤影。
任平也沒問羅愣娃,人去哪了?
他知道,這種事問也白問,人家想走,一個“尿遁”便溜了,就是換了任平自己在這守著,其也是看不住。
“馬車扔這,隨我走!”
“公子, 婢女不要了?”
羅愣娃聞言很是納悶,任平也沒有多解釋,翻身上馬,憑著先前在馬車中的耳力,其可得知,車夫並未拐彎,就一條直路,他哪裡還能找不回集市?
本來任平想得是,作為邊塞高級軍事長官,秩比二千石的校尉,執掌三四千人,為了安漢武帝的心,其在朔方郡弄出點花邊新聞,借朔方郡守之嘴,稟告上去,讓漢武帝知道自己,並無異心,京都一事不過是恰逢其會,骨子裡還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如此一來,也算是他初來乍到後,送給朔方郡守的一份薄禮。
這朔方郡乃是漢武帝下旨建郡的,又靠近邊疆,歷任郡守皆是漢武帝的心腹。
朝廷通往邊關的文書,一般都是八百裡加急,說是八百裡有水分,但一天走五百裡,絕對沒問題。
故而任平一點不懷疑,朔方郡守已經早在自己拜訪他之前,便知曉京都變故了。
可面見了朔方郡守後,任平方才發覺,這裡面不是自己想得那麽簡單。
沒兵,沒餉,沒編制,沃野縣又靠近陰山,年年都有過來打秋風的匈奴人,就憑任平和羅愣娃兩個,到那裡去上任,和送死有啥區別?
情況險惡,任平自然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若是漢武帝真想殺自己,那他鬧不鬧都是一死,可若是漢武帝心中有所猶疑,任平做出些樣子來,不僅能保全性命,也可重獲信任。
任平現在分析,漢武帝肯定沒那麽想弄死自己,真要是其心中堅定,又哪裡用得著這般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