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時，莊鵬頭一次這般凝視海面。

　　以前他最多留意幾縷波紋，或是光影在水面的投影，而這一刻他意識到水面之下，原來可以和樓房一樣一層一世界。他還有很多不懂，但他知道養殖是一門大學問，如今的一切都太粗糙了。

　　船到渡口、斜陽正紅，莊鵬發現今天撿海的人很少，路過村支部的時候，才知道村裡又出事了。

　　一張足夠小孩子橫躺的大木椅，立在支部大門外，魏同富坐在其上，一手托著煙鬥、一手拄著虎皮樟手杖。

　　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和村裡來演馬戲也似的，繞著魏同富站了一圈圍觀群眾。大高吳達都在其中，莊鵬忙上前問去，一打聽才知道，這魏同富又鬧昏招。

　　為了讓魏家組得到更多支持，魏同富竟然私下許諾小嶼村的一些人，魏家可以幫他們分擔一部分網箱費用。莊鵬那日在小嶼村喊喇叭起了一些作用，小嶼村有意願養魚的人一聽還有此等利好，登時消去最後的猶豫。

　　問題是，這天底下的村子不論大小都有一個“情報站”，凡事除非爛在一個人的肚子裡，否則只要開口，用不了一天定然全村皆知。

　　這件事馬上就驚動了兩個村的支部，大黃魚養殖不管前期怎麽折騰，都是明面上的框架調度，圍塘可以租可以買，但私下通利絕對不成。

　　試想一下，魏家開春出了錢，到收魚時是不是也要抽成?嘴上說不會見了錢可未必。現在私補一部分人，大小嶼村其他的養殖戶會怎麽想，這一來把整個秩序都擾亂了，再上綱上線一點，這是風氣問題。

　　除了村支書鍾秀，支部裡不時有人出來勸魏同富，但沒看見他想見的人、沒聽到他想聽的話，魏同富多一下眼都不眨。

　　人群中，莊鵬居然聽到了同情理解的聲音，有人說魏老爺子當家做主慣熟了，他這大半輩子大事小事最先要講個“誰說了算”，都這把歲數了還被逼到這步田地，怎麽就不能各讓一步呢。

　　水娃的幾個叔伯上前勸他，孫女也來了幾個，不管什麽事起碼要屋裡談，在這裡挺著像什麽樣子。可魏同富猛地飆紅了臉，鼓瞪的眼睛怒斥著無知的兒孫們，孩子們不敢說太激的話，生怕鬧出更大的事來。

　　別的不說，這恐怕是魏同富這輩子擺過最大的譜，他就像個老太師坐在某一府前，要來往的人對裡面指指點點，要裡面的人戰戰兢兢。

　　水娃湊到莊鵬跟前，暗示莊鵬上前勸一勸興許有用，老爺子曾把莊家吳家形容為大後援，莊鵬要是肯把這兩軌接上，他也就不會抓著小嶼村不放了。

　　豈料莊鵬一反常態，帶著有些冷峻的目光瞧了一眼水娃，一個字也沒說甩步而去。水娃怔在原地，從未見過莊鵬如此對待自己，他顯得冷漠並且還帶著幾分煩氣，對那所謂的熱鬧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莊鵬轉頭回家的時候，一棵大樹下的石頭上，他又看到了雷九奎。這老匹夫又踞在那裡，他似乎格外喜歡這個動作，要是前面擺一筒竹簽，配上他那能編會騙，活脫脫一個江湖神棍。

　　“莊鵬，要不說你們是大嶼村呢，熱鬧都比我們那大。”

　　“你不是來看熱鬧的吧，這事能跑得了你?”

　　沒曾想雷九奎極為坦率，“有便宜不佔王八蛋，魏老爺子讓都讓了，我能不接?”

　　“雷九奎，你們這樣解決不了問題，魏家想得勢也不能用這種法子。你這煞星，離我們村遠點！”

　　“你才煞星！老子遇了你，

回來打牌就沒贏過！”　　“總算聽到一件開心事了。”

　　雷九奎倒也不生氣，轉而揪著胡須細眯著眼睛，“你也好不到哪去，回來之後諸事不順吧?我們在海上待得太久了，運氣還在大魷魚那呢，要想轉一轉你我得合作，你就當是以毒攻毒了。”

　　莊鵬覺得自己聽錯了，且不說海上糾葛，那天他都快把雷九奎扁桃體掐腫了，現在卻聊起來合作?

　　“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合作空間?”

　　“當然有！小嶼村雷家我能管十一戶，想怎麽調就怎麽調，你這邊應該也沒少張羅了，配出一塊大塘來有何難度?”

　　“你是覺得魏家指望不上了吧?”

　　“你不也是因為魏家才下定決心的嗎?”

　　莊鵬瞥了一眼，雷九奎看到他那閃動了一瞬的眼神，立時哈哈大笑起來，轉而他又道:“不過有些事要事先說好，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是不做事的，塘是我從雷家租的，雷家人是不會打理的。所以日常打理全靠你想辦法，等有了收成我可以付你點打理費。”

　　莊鵬冷叱一聲，“我都還沒同意，你連空手套白狼都想好了?”

　　只見雷九奎抱起胳膊，“你會同意的，而且我們的合作必是雷動九天、鵬程萬裡！”

　　“醒一醒，賭債還完了嗎?”

　　“老子……老子要你管！”

　　……

　　弦月夜，樟樹下。

　　一碟淡菜、半盤花生、一壺老酒、兩個小盅，父子二人就著微風相對而坐。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莊鵬都想找父親聊聊，可是莊豐年白天忙公事、晚上刻蠟紙，莊鵬幾次要問他一些意見，莊豐年不是說忙就是說累，一度讓莊鵬苦惱又困惑。

　　今晚是老莊主動提出，爺倆該喝點酒增進增進感情了。

　　油燈下，是一張圍塘分布圖。

　　這張圖就是鍾家、魏家乃至整個長嶼島都在嘗試解的結，因為更多的人沒有養大黃魚的意願，有些家庭沒有購置硬件的費用，有些家庭一聽說先出大筆錢根本不做考慮，當然最多的原因是堅決不先吃螃蟹。

　　父子二人一口飲下，酒盅放在了圖上的同一個地方，按照古早的標注，這裡被稱做“九號塘”。

　　“這塊圍塘一共三十一戶，你三叔幾家的塘都在近岸，那裡養殖方便，從他們當中換到七八戶不成問題。此外我們家算上之前租下的塘共有四塊，你應該能談得下吳家的塘，二十塊出頭問題不大。”

　　莊鵬點點頭，“你動員你的我動員我的，至於那些猶豫不決的親戚朋友我們就不要問了，就是個養不養魚的事，家家戶戶搞得那麽敏感。剩下的我去找人們談租，少些人情世故反而更利索。”

　　莊豐年雖然點頭，但目中滿是憂慮，“鍾魏之爭就是在給散戶飆價，這個時候租塘恐怕要貴得要命啊！”

　　“管不了那麽多了，只要我們拉起水域，這事一定成。”

　　“小莊，假如我們拿下九號塘，第一件事就是支部備案，凡事跟著走，今後魚苗硬件的調度都是這樣。我們沒有什麽名頭，只有一個完整的塘，這裡面莊家人說了不算，誰說了也不算。”

　　莊鵬重重點頭，“我明白！”

　　莊豐年回屋後，莊鵬又喝了幾盅，在他盤算和哪些人交涉魚塘的時候，無可抑製地，雷九奎跳進了自己的腦海，他的方案簡單高效。

　　莊鵬忽又在想，他最想要的是什麽，簡而言之就兩個字，“今年”。

　　事很重要、時更重要，他要吃江舟最早的這波紅利，就像賣菜一樣，“頭茬起高帳、一秋不著慌”。

　　逗逗忽然跳到桌上，莊鵬捏起一顆花生放到它面前，一顆又一顆，逗逗吃得眉飛色舞。

　　等它竄回樹上的時候，正好吃了九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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