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水產學院開學了。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莊鵬來到江舟水產學院，並在午間來到了教學樓502。辦公室裡只有向婉一人，其他人都去了飯堂，莊鵬聞了出來，向婉的面前應該是一道“白灼淡菜”。淡菜是江舟人的叫法，學名叫做“青口貝”，和蟶子一樣，也是長嶼島當前養殖的一個大品類。

　　此物對莊鵬來說，處處都是記憶，小時候曬成乾的淡菜就是孩子們的零食，這讓莊鵬不禁站定了一瞬。

　　看到莊鵬，向婉愣了一下，而接下來的一幕直讓她呆住了，一個別針夾著紙頁、比草墊子還不規則的東西放在了桌邊上。

　　“這是什麽?”

　　“向老師，我很抱歉，但這就是你的筆記本，我保證沒有亂改亂畫。”

　　“所以你就直接把它撕了是嗎?”

　　莊鵬滿心愧疚又掩著笑意，“如果我說這是松鼠弄的，你肯定不信吧?”

　　向婉白了他一眼，把筆記本摞在書上，而後低頭看向飯盒。莊鵬很識趣，又說了幾句抱歉走出去了。出了教學樓，莊鵬在一個花壇邊坐下，內心不由歎聲，好不容易結識一個懂真技術的，上次熱吵吵這次灰溜溜，總是這麽不如意。

　　望著這裡的環境，莊鵬有些發怔，他沒有見過這樣的校園，這裡有湖景公園、有落地畫展，還有一種令他心動的悠悠調子，一種腹有詩書的慢條斯理。

　　莊鵬對學校的記憶，是學校門口買辣條、小巷裡面找魚丸，還有拆開賣的香煙，三個人買一支輪著過過癮，有些不要臉的家夥吸得直冒火苗，剩下的煙味全無，於是換來一頓暴踢。

　　而眼前的人們不慌不忙，似乎無憂無慮，最遠的路仿佛就是從宿舍樓走到教學樓、演講廳的路，他這輩子注定無緣了。

　　莊鵬是個十足的外人，但他知道這所學府很了不起，它在江舟極負盛名，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融合了漁業農業林業，多次組構都是省裡直示。而且報紙已經刊登出來，明年這裡要再次合並，成為省級的海洋學院。

　　說起演講廳，此時此刻立在莊鵬對面的就是學術報告廳，今天午後這裡有一場講座，門前的立牌上寫著“海洋牧場構建專題”，還附有一位名叫“羅先甫”的教授簡介。

　　這個講座是開放式的，見有人稀稀拉拉往裡走的時候，莊鵬也跟了進去，報告廳裡絕大多數的座位都被人提前佔了，莊鵬在倒數第二排的邊角找到了一個位置。

　　那位羅教授看上去五六十歲，眼鏡掛在胸前，寬面大耳、聲音雄渾，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莊鵬看到旁邊的同學帶著教材，而那教材的編纂人便是那位台上的教授。

　　人們都在專心做著筆記，莊鵬面前空無一物，不過他聽得專注，時間過得飛快。整場講座給他最深刻的印象，是立體二字，還分“平行的立體”和“垂直的立體”。

　　前者是平看海面，但卻從近到遠劃分為三個深度，分別適合養殖哪些水產，後者則是針對一個具體深度，挖掘從海底到海面的養殖布局。

　　聽著聽著，莊鵬不由搓起手來，他覺得雙手麻乎乎的，搓起來就像覆了一層膜。與此同時他的內心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突然闖進了本不該自己接觸的領地，他壓抑著自己的局促與慌張，有幾個瞬間甚至想逃出去。

　　這一切又在告訴他，常在海邊走的人未必真正了解大海，忽而他又覺得，此時此刻發生在自己眼前的，

看著很近實則很遠，大理論大架構在沿海城市有無數的試驗場，而交通是江舟最吃虧的地方。　　講座之後，人們走得差不多了莊鵬才站起身來，正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原來向婉一直坐在他的背後，和那日行船正好調了個位置。

　　“剛剛見你聽講聽得很認真呐。”

　　“認真歸認真，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高深了。”

　　“不是這樣的，從專業的角度來說需要這樣的又大又全，而對你來說只需要檢索式學習就可以了。”

　　二人出了報告廳，邊走邊聊起來。

　　“向老師，什麽是檢索式學習?”

　　“就是只看能為你所用的，像魚苗馴化、海藻床生境之類的你聽都不用聽，你只需要弄懂養殖過程中的幾個把控點，再就是研究研究市場行情，千萬不要讓學術的複雜干擾到你這個一線實踐人。”

　　這話頓時讓莊鵬輕松不少，他不是啃書本的苗子，要是把今天羅教授的話編纂成冊拿給他看，他估計會崩潰。

　　“對了，說到大黃魚，你們鎮裡的情況怎麽樣了?”

　　莊鵬面有苦色，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是不太順利嗎?”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們長嶼島實在是有點熱鬧，年前的問題是誰養誰不養，年後的問題是那些要養的人三五成群都想說了算。”

　　向婉聞言反應卻很平淡，“這沒什麽，我在福鼎的一個小漁村長大，有時候村裡的小圈子壁壘是很嚴格的，他們見識不多但主見強烈。不過一旦事情做成，眼紅的跟從的就會很多，要是你左右搖擺不知道怎麽定，不妨換個思路。”

　　“什麽思路?”

　　“你看啊，人之所以會搖擺，是因為太關心左右，在掂量的過程中消耗自己，到頭來反而會讓自己失去重量。”

　　“我明白了，你想我自立山頭。”

　　“意思差不多。”向婉笑了笑，“不過我都是猜的，具體還得你自己斟酌。”

　　莊鵬心想這女子了不得，雖然說得又泛又大仿佛隨處可以套用，但著實命中了當下的處境，而且她的那種淡定有一種可以影響到身邊人的力量，她讓莊鵬覺得踏實。

　　不知不覺，二人已走過一段林蔭步道，莊鵬想了又想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向老師，我有個不情之請，投放魚苗之前，你能不能到我們長嶼島走一趟。”

　　“首批下魚你們鎮上肯定會派技術員的，我去不去沒什麽影響。”

　　莊鵬忙道:“我們長嶼島和別處不一樣，兩村的圍塘是弧形包住的那種，並不是福鼎漁村那樣一眼向外，具體問題得具體分析，那些技術員怎麽比得了向老師這樣的真科班。”

　　“你少恭維了，我看下時間吧，不是這周末就是下周末，到時候我把羅教授的資料你今後用得上的整理整理，一並給你帶過去。”

　　“好，好，好。”莊鵬一字一點頭，“你就坐船到海溝鎮我們去年上船的那個渡口，叫……叫忘塵渡，這周末兩天和下周末兩天，我都在那等你。”

　　向婉聞言腳步一緩，先是盯了又盯青石路，過了一陣才轉過頭來，“那你可太辛苦了，這樣吧，就下周日下午兩點。”

　　“好，一言為定！”

　　“說起來，我好像還不知道你怎麽稱呼。”

　　“我叫莊鵬，莊周的莊、鯤鵬的鵬。”

　　向婉抿嘴一笑，“行走的逍遙遊嗎?”

　　莊鵬笑道:“哪敢哪敢，是我父親教我這麽介紹，都成順口溜了。”

　　“我叫向婉，百轉千回的那個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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