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莊鵬看見了海鷗。
刹那間他閃起淚光,他就像小時候第一次看到海鷗一樣,目光隨著一隻緩緩移動,他舒著長長的氣息,看到了久違的自由、希望。
洪金虎被緊急送醫,當天下午便有了診論,洪金虎腦組織受損,何時蘇醒甚至會不會醒來,醫生也無法下結論。只能進行長時間住院觀察,用鼻飼之類的進食方法維持生命體征。
莊鵬對此沒什麽波瀾,能有一口氣就是欣慰,讓他動蕩的是洪母的哭聲,她被兩人架著來到醫院,那種響徹的撕心裂肺,莊鵬描述不出來。
在江舟停留了半個多月,莊鵬經常往返漁業公司和醫院。漁業公司對每個人進行了單獨詢問,人們不僅口徑一致還鏗鏘有力,最終履約為每個人發放了保底和提成。
洪金虎的事故不屬於工傷,莊鵬雖然竭力爭取,也隻爭到了一千元的撫慰金。莊鵬把洪金虎的所有收入拿給了洪家人,一共四萬八千八百六十元。
莊鵬提著這個錢袋子,額頭不停冒冷汗,他不敢看裡面的鈔票,他覺得好重好重,比他和洪金虎一起拽上岸的巨魷還要重。
洪家小妹跪在莊鵬面前,莊鵬竟忘了阻攔,洪母把拐杖支在病床邊,坐在地上斜靠著,她不再哭泣但雙眼一刻都不離兒子。
莊鵬強忍淚水,從未有過這樣一刻讓他覺得這人間糟透了,他把手伸向後兜,還有一件洪金虎的東西,但抽出一半莊鵬又推了回去。
打量了一眼安詳的洪金虎,莊鵬也要回家了。
……
從江舟坐船先到鎮上,再從鎮上倒船才能回到莊鵬的家鄉——
長嶼島,大嶼村。
長嶼島上有兩個村,大嶼村是一個較大的漁村,住有三百多戶人家,而要說江舟的那些小島,有的甚至只有三五戶。
水途中,莊鵬看到了蘆葦,一叢挨著一叢的蘆葦。
凝視著、凝視著,莊鵬倏然覺得這些年的他像極了蘆葦,是這一叢也是那一叢,從這一叢到那一叢。
初中畢業已有七年,他從學廚當廚師到跑貨開大車,再到搬運工,總是有人對他各種刁難,最終他得出一個結論,一切都是因為和人打交道。
當遠洋捕撈浮上腦海,他曾一度竊喜,閉塞又清淨全憑力氣說話,結果卻告訴他,這兩年比前五年更讓他心力交瘁。
他有點亂,像挺拔的蘆葦下,參差交錯的根。
好在是有一樣事完全不同於兩年前,現在有了將近五萬元的收入。鬼使神差地,大黃魚又浮現了出來,又或者說它一直在,只是被那老匹夫澆了冷水。
莊鵬心想我們雖然對大黃魚養殖一無所知,但有海就有田、有田就可耕,說一句並不自負的話,以江舟千島的地利,江舟養得、別處養不得才是正常。
搞養殖和種莊稼是一個道理,有圍塘就相當於有了土地,區別無非是種子和打理技術,要是後者能搞得定,為什麽不試一試呢?
養海帶活得下去,但也僅限於活得下去,時年來說,一斤海帶好的時候賣一毛錢,行情不好只有幾分錢,辛辛苦苦一整年能賺個上千已經是理想收入了。莊鵬沒有資格湊到吃野生大黃魚的場子,但這不影響大黃魚和海帶的比較,總之貴得離譜就是了。
兩年過去,家鄉沒有絲毫變化,海水圍塘還是那個海水圍塘,就連離開時的炊煙,仿佛還是那個線條。
風鰻,也就是風乾的鰻魚,
此物在長嶼島很有講究。人們雖然不會刻意在口頭渲染,但各家架子上的風鰻數量,往往代表著家境。 人們用的都是三斤多的內洋鰻,這種魚非常凶猛,有錢的人家不僅能雇人捕撈還有人巴結送上門來,輕輕松松擺一整架二十多條。不太寬裕的家庭便得幾條算幾條,有時只能吊起兩三條,“無鰻不成宴”“無鰻不成年”,貴客來和年夜飯,這都是不能少的講究。
這年莊鵬家吊起來八條風鰻,他到家的時候,父母正在院子裡捏風鰻,乾到六七成不能再多。
莊鵬站在院門口,母親下意識回到屋裡找些薯乾,而父親莊豐年卻目光炯然,等母親走出來,見兩個人四目相對一言不發,這才細細望去。這個頭髮長得搭在肩上,膚色三分紅七分黑,像鍋爐工似的日夜焦烤,居然是自家兒子!
母親上前焦急詢問,“去了哪裡”“怎麽也不收拾收拾自己”“山裡怎麽會曬成這樣”,問題多得不知如何答起。莊鵬隨便應了幾句,耐不住洶湧的疲倦,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便睡。
是夜,莊母撫著兒子的手泣不成聲,莊豐年說兒子去大興安嶺乾護林員去了,深山老林信息不暢,一兩年不給家裡回信很正常。
可是什麽樣的護林員,能把手磨得像搓衣板一樣硬,仔細看去莊鵬的面相和從前都不一樣了,這是熬了多麽大的苦呀。
莊母一手拿著撣子一手拿著掃帚,上下齊手把莊豐年轟到了院子裡,莊豐年不再隱瞞,一五一十做了交代,可他卻並不覺得理虧。
遠洋捕撈固然危險, 可沒日沒夜連軸轉跑大車就不危險嗎?
那時候莊鵬態度堅決,和他不乾後廚跑大車的時候一樣堅決,這小子沒別的本事,就是認定不脫活活強種。要是磨得久了,他不打招呼連哪家漁業公司都不知道,家裡的處境豈不是更擔心。
莊豐年又說,那家漁業公司他在背後做過調查,三十多條捕撈船幹了十幾年,從來沒發生過事故,應急設備也查了一遍,這才給他放了行。
見媳婦有點消了氣,莊豐年開了一壺老酒,平時只有一小杯,今晚則直接對著瓶子來了。老酒是江舟人對黃酒的稱呼,驅寒壯膽不易醉,自古就是漁民戰勝風浪的好搭檔。
話有些老生常談,莊豐年說咱家兒子不擅融人,在他的眼裡,世上仿佛只有兩類人,一種是投契無所不談的人,一種是不看不理更不相處的人。
就拿村裡來說,年齡差不多的有百十個娃,可除了大高水娃幾人,咱家這小莊瞧都不瞧人家。他做後廚的時候,每到過年回家不知說了多少遍“廚房江湖”,大車本來開得順順當當,因為一次排隊不公他就撂了挑子。
遠洋捕撈這等營生,想沒有定力也不成,他早該學會與人更好打交道,合群一點、融入一點。
莊豐年是村委會的一員,還兼著村裡的文員,寫有一手不錯的毛筆字,家裡也藏著不少書。莊母不願再聽他說下去,不出三五句,那些聽不懂的書酸話就要冒出來了。
莊母回到屋子把莊鵬的破洞襪子脫下來,用熱水給兒子洗了腳,莊鵬睡得昏沉毫無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