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天晌午,莊鵬才醒過來,喚醒他的是醇香的美味。聽到那滋滋的聲音,他就知道母親在做墨魚,小火慢慢收把醬濃進肉裡,一口下去先是醬的濃鬱再是肉的鮮香,莊鵬是流著口水醒來的。
燙血蚶、拌海蜇,再加一碗青蟹糯米飯,莊鵬手筷一起上狼吞虎咽。莊豐年沒有打聽海上的那些事,從兒子的狀態看來,他恐是丁點兒也不想回憶。
飯後,莊母給莊鵬剪頭髮的時候,莊豐年聊起一事,過幾天要去鎮上一趟,參加一個“大黃魚養殖技術普及會”。回來要寫手報,貼在村裡的公示欄,詢著莊鵬有無意向同去。
豈料莊鵬陡然一個轉頭,嚇得莊母猛提剪刀,莊豐年大喝一聲,“不去就不去,你這麽大反應幹什麽!”
“老劉說的是真的?大黃魚養殖普及起來了?”
“哪來的普及,從來沒聽過這魚能養,這次的魚苗來自福建那邊,叫粵東魚苗,那裡大黃魚的遭遇和江舟差不多,要我說都在摸著石頭過河。”
“遭遇?按你們的說法,大黃魚不是被神趕到了別處嗎?怎麽談得上遭遇呢?”
莊豐年沉默下來,同時也很驚異,他萬萬沒想到兒子竟然拿一個詞戳事。他曾向莊鵬講過另一個時代,那是一個“大黃魚幾分錢、海蜇頭當鹹菜”的年代,據說市裡的人來鄉下走親戚,帶來三斤油豆腐,帶走十斤大黃魚,離譜的是,漁民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老莊,大黃魚不是一夜之間就消失了吧?”
莊豐年緩緩點起一支煙,“小莊,實話說我們長嶼島的收入和物價一對比,其實還沒有五十年代過得滋潤。”
日子過得不如四十年前,莊鵬覺得這是天下奇事。改革開放都快二十年了,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繁榮的小商品深入到家庭的每個角落,早早經商的老板、地段優越的老房,富人越來越多,萬元戶早就不值一提了。
但莊鵬不想執於這個話題,他想知道大黃魚消失的真相,並且他不想再聽神來神往的那一套,“來是上天恩賜、去是償還福報”,這套灌輸他多年的說法已經站不住腳,神的遠去怎麽會“丟三落四”,偶爾還能發現大黃魚呢?
所以這一切作祟的,只能是人。
莊豐年低微著眼,莊鵬對大黃魚的反應實在是太反常了,因為從前聊起的時候,他只會感歎沒有生在好時候。一支煙抽完又點起一支,在火柴熄滅的那一刻,莊豐年終於和莊鵬講了一件往事。
後來,莊鵬把這個故事稱為——
“大黃魚的末日奔逃”。
莊鵬出生那年,春日裡的一個陰天,莊豐年看到了有生以來最壯觀的“海上風景”。
那天鼓聲震震,那天還有各個大隊的旌旗,兩千多對機動漁船和數不清的漁輪,集中在漁場外場,圍殺正值越冬期的大黃魚。越冬期的魚最需要保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越冬期的魚就是那青山。
但他們不給大魚生小魚的時間,而選擇吞殺膘肥體壯的母魚。莊豐年說,他這輩子再也沒見過比那天更亢奮的景象,那時大黃魚的價格幾乎是歷史最高點,人們看到的不是魚,而是一條條“軟黃金”。
那種喜悅,人就像化身為一個個音符,看到金黃入網就像彈到了高巔。那不是魚,那是更閃亮的院牆,那是更豐盛的宴饗,還是一呼百應的滿堂彩。
莊豐年看似是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但他的停停滯緩和幾分愧悔的語調,
讓莊鵬明白了為什麽上輩人都諱莫如深。 這場捕撈成為一道分水嶺,使得第二年的春夏漁汛規模大大降低,三年後漁汛徹底不見,大黃魚就此成為鳳毛麟角。
沒有了漁汛,就相當於莊稼不成壟,野谷子再多也湊不出什麽收成。大黃魚只是一個縮影,像墨魚、小黃花魚也都慢慢無法形成漁汛,沒有了批量海貨的支撐,商家的視野便沒有了長嶼島。
道理很簡單,大多商家的訴求是幾噸幾噸的整貨,而不是十幾種甚至幾十種給我湊出來一噸。再者沒有大戶的接洽,運輸成了大問題,最值錢的活魚也難以走出去了。
正因為這種窘迫,十多年前長嶼島開始劃分各家圍塘,習慣了以捕撈為營生的人們不得不注目養殖所帶來的收入,海帶和蟶子成了新營生,一養就是十多年。從前大人們不在乎孩子出不出島,做個撈工也能過滋潤日子,後來的孩子都被鼓勵去闖蕩外面的世界,大人們說,眼界和見識才是一輩子最重要的東西。
從頭到尾,莊鵬只是專心聽著這個故事,莊母卻看到兒子的脖子上,滲出小米粒那樣汗珠。
三天后,莊鵬恢復了精神頭,距離年節還有二十多天,家裡也要采購一些炮竹年畫之類的東西,父子二人一大早便啟程了。
海溝鎮下轄十三個島,其中五個有人居住,這五個島共含著十四個村,這場大黃魚養殖技術普及會就開在鎮委大院裡。
各個村都來了代表,四五十號人聚在一起,大院裡擺了四排桌子,空抽屜長條凳,像是從學堂搬過來的。
人們形態各異,有的騎著凳子、有的拄著桌子,一股老旱煙味彌漫整場。開會之前人們議論紛紛,對這粵東魚苗滿是懷疑,最有名氣的海瓜子,離長嶼島只有十幾海裡,長嶼島周邊偏偏就產不出來,水土這東西不服不行。
你這東南沿海的魚苗,隔著四五百海裡,那邊的首創就這麽平移過來,在場之人無不心裡打鼓。
莊鵬和父親坐在最後一排的邊角,等著會議開始的時候,莊鵬總覺得有雙眼睛對自己瞄來瞄去。
“莊鵬?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莊鵬也顯得很驚訝,細細一瞧竟然是“膽小鼠”鍾蘇蘇,二人是初中同學,畢業七八年再未見過。
鍾蘇蘇的祖父鍾秀正是現在大嶼村的村支書, 從前過年的時候,莊鵬聽起過一些鍾蘇蘇的事,初中畢業後他讀了中專,後來被分配到市裡糖廠做了管理。
這一度是大嶼村最受人追捧的事,鍾蘇蘇只要回來便賓客絡繹,莊鵬即便在家也不會蹭什麽交道,有那工夫他還不如去大高家裡,物色物色籠中寵物。
鍾蘇蘇這個人給莊鵬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實在太膽小了,上學那會輪流提桶去食堂打菜,很多學生都嫌不夠,各有各的辦法總能讓大師傅多盛幾杓。惟有這個鍾蘇蘇,每次打回來的都比別人少,問起來他便說自己那份給了低年級的妹妹,凡是到他值日那天他就鹹菜下飯。
不僅膽小,這家夥還陰陰柔柔的,好在是多年過去,小胡子一冒、大喉結一挺,稍稍有那麽點陽剛氣了。
“你這糖廠大主管,怎麽也跑這來了?”
“嗨!哪還有什麽糖廠,又改製又裁員的早就沒了主家門,我爺想帶著大家搞一搞大黃魚養殖,我就跟過來看看。”
“我也是被我父親拉來的。”
“上學那會就屬你這家夥主意多,莊叔又能說會寫,你們這父子兵可得加把勁呀,這事真要成了,我擔保你一個模范先鋒的大錦旗!”
莊鵬點頭一笑,都說鍾家人最喜歡錦旗獎狀這些東西,他算是見識到了。
這場技術普及的主講人是一位女子,三十出頭,年紀輕輕便在水產學院任教,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呢子長外套,和一雙快到膝處的黑色長靴。
名叫向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