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向老師顯得與這個場合格格不入，所講的內容更讓人們覺得頭大，莊鵬聽著聽著也有點聽不下去了。各種專有名詞她也不做解釋，莊鵬這個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像在聽天書，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半個多小時的宣講，人們如坐針氈，臨到最後的提問環節全場毫無反應，為了少些尷尬，鎮委安排了幾個托兒，走過場一般隨便問了問。

　　會後，鍾蘇蘇想請莊鵬在鎮上搓一頓，帶著神秘兮兮的神色，說有大事要談。然而莊鵬卻顯得毫無興趣，以要去一趟市裡推脫了。並不是莊鵬故找借口，他那天聽醫生說，洪金虎這個情況在入院後的第一周非常關鍵，他想再去探一探。

　　來到渡口，莊鵬看到一艘大船，這種船和大巴車一樣，左右兩排有靠背還有海綿墊子，一看便知是給那個“專家組”安排的。

　　莊鵬把文件袋夾在腋下，大搖大擺走了過去，船家見狀未做阻攔。他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等了半個多小時，人們開始上船了。

　　莊鵬半低著頭，忽然嗅到一股蘭花草的淡淡皂香，一抬眼看到一抹藍色身影。這位向老師梳著過耳的短發，一邊別在耳後，露出一顆藍色的紫荊花耳釘。

　　行船漫漫，百無聊賴。

　　本來會上的那些狀況，莊鵬沒當一回事，走過場這種事他沒少見。可當這向老師就坐在他正前的時候，內心的疑問變得強烈起來。

　　莊鵬向旁邊挪了挪，和向婉拉開半個身位，又微微俯了俯問了出來。

　　“向老師，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想問問你們這樣的技術普及，有什麽意義呢?”

　　好一陣子，直把莊鵬對問題的期待消耗殆盡，向婉才開了口，“你想要什麽意義。”

　　“最起碼得讓大家明白說的是什麽吧，這一場下來就像背詞似的，要是這樣巡回式辦演講一樣，別說來一趟，就算一周跑一趟也沒什麽作用。”

　　“首先，這不是什麽巡回，也不是省裡市裡組織的，是我們院裡的一個組利用假期時間來做的一場普及。其次，我沒有背詞，我的手上沒有文稿。”

　　向婉的語氣非常低沉，她撩了一把頭髮看向水面，儼然不想再和莊鵬說話。

　　莊鵬對這樣的說辭很不爽快，他覺得越是那種列出一二三的，越空浮沒有真東西，他壓著情緒又問了出來，“向老師，我們這些人都是粗人，什麽都不懂很正常，你們這些專家不給我們拆解拆解，我們哪敢有信心呀！”

　　“首先，我不是什麽專家，我也還在學習，其次，什麽都不懂不正常，粗人並不是妄自揣測還理直氣壯的理由。”

　　莊鵬騰的一聲靠了回去，“那請你們多多培養些理論人才，多多站在舞台上指點江山吧。”

　　“你還真說對了，有很多大學生都是泥腿子出身，他們求學的目的就是不要再回到泥腿子。不吃理論吃什麽?繼續回去吃幾十畝圍塘嗎?”

　　聽到這話，莊鵬也不願再開口了，這大概就是無法溝通吧。

　　“你口口聲聲聽不懂，是因為你們所有人都沒有意願，如果你們沒有意願，芝麻大的事都會想象的像山一樣。我只是來普及技術的，不是來消解執念的。”

　　“我那半個小時的話，是大黃魚從魚苗引入到病害防控的過程，而你們卻抓著四乘四的網箱不放。只要你們不想吃這口鍋裡的飯，灶火不對、調料不對，甚至我穿的衣服都不對。”

　　“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了，

但請你明白，到底是誰在走過場。”　　莊鵬想起大院裡的其他景象，坐在他前面的兩個人一直在低聲爭論，今年是買陳記板栗還是李記板栗，一個說便宜一個說個大。坐在父親旁邊的人則對著一家小炮廠算計起來，據說那家被擠兌夠嗆，貨比往年便宜太多，合起夥來搞一批賣給村裡的親朋好友，這筆肯定不少賺。

　　別的不說，這位向老師的意願二字，莊鵬沒的反駁，人若不想做，衣來不伸手、飯來不張口。

　　此時再一想，纖維網衣、規格網箱，人們何必在這女子身上找為難呢。那些東西是和螺絲軸承一樣分布在市場上的玩意，如果長嶼島的人願意搞，渠道不在少數，死命追問到底是什麽纖維成分的人，還真有點芝麻成山的意味。

　　長嶼島大約在十年前就有了養殖基礎， 只不過一直是頗為傳統的筏式養殖，技術含量非常低。而大黃魚明顯不同，它的經濟效益決定了不同以往的養殖計劃，當然會有許多新名詞新設備。

　　漸漸地，船見江舟。

　　二人都不再說話，莊鵬覺得鬧得很不愉快，他的內心時起時落，有辯解有慚愧也有無奈。然而向婉平靜如水，即便說到最激烈的時候，人家也根本沒有什麽過重的語氣。

　　一前一後，二人看著水面，莊鵬看著平波，內心滿是漣漪。可這位向老師，人家是真的靜，她的目光會隨著水鳥而走、隨落霞遠目，莊鵬覺得那是爭吵，覺得不可開交，人家眼裡不值一提。

　　下船之前，莊鵬數次欲言又止，他心想如果對方覺得是小題大做，可千萬不要磨叨個不停。

　　向婉起身的時候，忽見她從包裡拿出一個薄薄的筆記本，眼前這個黑乎乎的人，臉上皸裂起皮像紅炸了的西紅柿，但不管怎麽說，他還有質疑還有不解，甚至還有點義憤填膺。

　　向婉對他說，這個小本子是借閱的，年後水產學院開學，她就在辦公樓502。而且這個本子不能改不能劃，必須原封不動還回來。

　　莊鵬翻開來看，還沒來得及去看具體內容，便被這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吸引住了。別說向婉有告誡，就算隨意讓他改，他也不忍下手。

　　這等漂亮，不是無可挑剔的那種印刷體，反而是開合飛揚，但在這開合飛揚之間，又透著曼妙的協調。就像三尺小塘內的錦鯉，框框架架再是方正，也礙不得它們，驁然馳遊、尾尾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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