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犬的男人朝這邊走來。身影高大而模糊。

　　楊麗萍盯著他看，很快，心頭一松。他從樹蔭處走到月光下，她看清了，是李俊指導員。

　　李俊見這邊有情況，過來詢問，結果認出了楊麗萍:“你是不是那天……”

　　楊麗萍:“你好，我找李曉晨。”

　　李俊:“他公派培訓去了。”

　　楊麗萍:“……哦。”

　　李俊:“你找他有什麽事?”

　　楊麗萍:“沒，就剛好經過。謝謝，再見。”

　　“誒――”李俊還要說什麽，楊麗萍已匆忙轉身，步伐極快地走過街道，開車離開。

　　乾燥的風從車窗湧進來，前方的道路灰暗，堅硬。整座城市灰蒙蒙的，一棟棟高樓像枯敗的植株，委頓，無精打采。

　　要是下場暴雨就好了，楊麗萍點燃一根煙，想，下一場把城市淹沒的暴雨就好了。

　　她快悶死了，快窒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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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豔陽高照，氣溫突升。

　　幾十名消防官兵頂著烈日在操場上接受體能考核。

　　隊員們列隊排好，李曉晨一聲口哨，排在隊首的衝出起跑線，奔跑，跨欄，匍匐，障礙，俯臥撐，仰臥起坐。

　　李曉晨一身迷彩服，身挺腿長，拿著秒表和記錄板站在一旁，瞟一眼行進的隊員，看一眼秒表，記錄下每一項的耗時。

　　後頭的隊員時不時張望著，在內心中比較。

　　一人完成，李曉晨吹響口哨，下一人出發。一小時後，所有隊員都考核完畢，重新列隊。

　　李曉晨翻看一眼成績表:“立正！”

　　官兵們齊刷刷站直。

　　“稍息。”

　　齊刷刷稍息。

　　“通報成績，江毅，短跑11秒3，跨欄17秒8，……”李曉晨抬眼看向自己的隊員，卻看見李俊從操場對面走來，“……總成績2分24秒，比上一周提高15秒。――鼓掌。”

　　消防員們整齊地拍了三下手。

　　李俊在旁邊一棵樹下站定，軍犬平安蹲在他身旁，一人一狗等著李曉晨。

　　李曉晨一個一個通知完了，收起記錄板背在身後，簡短道:“每個人成績都有提高，繼續保持。休息十分鍾，”看一眼手表，“十點半集合，體能訓練。立正！”

　　“是。”隊員們齊齊立正，敬禮。

　　“解散。”

　　李曉晨轉身離開，走向李俊，衝平安打了個響指:“解散！”

　　片刻前表情嚴肅蹲得筆直的平安立刻張開嘴巴，伸出舌頭，朝李曉晨撲過來，前爪搭住了他的胸口，不停地搖尾巴。

　　李曉晨揉它的頭，笑起來:“臥槽，幾天不見，想成這樣。”

　　李俊:“你養這狗養出禍害了，你不在它飯都吃不下，脾氣也不好，見人就吠。跟你的感情是真深。”

　　李曉晨:“廢話，老子把它養大的。”

　　李俊道:“是，這狗啊重感情，隨主人。”

　　李曉晨正撓著狗脖子，挑眉看他一眼:“我怎麽覺著你話裡有話呢?”

　　李俊打哈哈:“說你重感情呢。哦對了，前天晚上有個女的來找你，好像是那個醫生。”

　　李曉晨彎著腰揉狗頭，毫不上心的樣子。

　　“本來要找她留個聯系方式的，可人跑了。”

　　李曉晨抬頭:“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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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連續下了三天，愈來愈好。

　　楊麗萍喜歡一切不好的極端惡劣的天氣，

看著平靜的一切被撕裂出醜陋傷疤。但醫院的同事們顯然不這麽想。　　每每遭遇惡劣天氣，急診的病人會成倍激增。大廳、會診室，注射室，留觀室，處處人滿為患。

　　楊麗萍她們組這三天接到七起大小不同的交通事故受傷者，其中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在來的路上停止了呼吸，到醫院時已無力回天。

　　死者的父母拖著醫生哭嚎，呼天搶地，求醫生救救他們的兒子。

　　醫生護士們雖然見慣生死，卻也不曾習慣。

　　小南在清潔間洗手的時候，忍不住擦眼淚。

　　楊麗萍問:“怎麽了?”

　　小南:“剛才死掉的那個男生那麽年輕。他父母太可憐了。”

　　“嗯。”楊麗萍洗完了手，用紙巾擦乾，說，“我下班了。明天見。”

　　小南愣愣看著楊麗萍插兜離開，正巧小北走進來:“看什麽呢?”

　　小南:“我發現楊醫生好像從來都沒有情緒波動過。”

　　小北往手上打洗手液:“你今天才發現啊，醫院的人都說呢。沒見她笑過沒見她哭過。遇到可憐的病人，她好像不同情;遇到淒慘的家屬，她也不憐憫;甚至遇到胡攪蠻纏的，她也不發火。所以我覺得她這種人最適合做醫生了。”

　　小南奇怪:“為什麽這麽說?”

　　小北聳聳肩:“和病人保持距離，理性地把醫術當做一門不摻感情的專業和學術來對待唄。”

　　小南:“可我聽燒傷科的朱嫻醫生說，徐教授對楊醫生有意見，不同意楊醫生升主治醫師。”

　　“誒?為什麽?楊醫生雖然不熱情，但做事靠譜，和她共事很輕松的。其他醫生還得處理人際關系，麻煩死了。”

　　“好像是覺得楊醫生沒有仁心。我聽楊思佳醫生說的，當初她和楊醫生同批面試。外科幾個主任都在，徐肯主任問，如果一個病危患者申請轉院來你院手術，你判斷成功率不高，你會接受轉院給他治療嗎?楊思佳說一定會，說咱們院醫術精湛，救活了很多別的醫院救不了的病人。她希望有一天自己成為這樣妙手回春的醫生。”

　　小北:“那楊醫生呢，她怎麽回答?”

　　小南:“楊醫生說不會救。”

　　小北:“沒說原因?”

　　小南:“說了，不想毀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小北:“臥槽，這麽直接?”

　　小南:“可不。徐主任當時就在表格上打了叉，但沒想到她還是進來了，而且分去了咱們院外科裡頭技術最精湛的燒傷科，剛好就是徐主任管的部門。”

　　小北憂慮了:“那楊醫生這次還能升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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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麗萍中午回到家，發現窗戶沒關，雨水打進來，把實木地板弄得髒兮兮的。

　　她找了一圈，家裡沒買拖把，抹布也沒有。現在也沒法約鍾點工。

　　她實在無法忍受一絲髒亂，找來找去，從櫃子裡翻出一件新毛衣，擦乾淨地上的水。

　　這幾天下雨，氣溫驟降。楊麗萍忙完家務，覺得有些鼻塞，便找了件針織外套披著。

　　她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望著空空的大屋子，不知不覺發起了呆。煙燒到盡頭了也毫無察覺。從那夜去十裡台後，便常常如此。可她平靜慣了，所以即使內心有情緒低落，自己也不會察覺。

　　枯坐良久，肚子咕咕一聲，她想起只在早上吃了小南給的蛋糕，今天還沒吃飯，剛摸出手機準備叫外賣，楊孟臣的電話打進來了:“小萍?”

　　“在。”

　　“到家了?”楊麗萍的上班時間表極其複雜，但楊孟臣掌握得一清二楚，從不在她上班時間打擾，也總在她休息時關心。

　　“到了。”

　　“沒事，就提醒你一下，今晚暴雨紅色預警，別出門亂跑。”楊孟臣說話向來平淡，語氣裡也沒多少關心。

　　“知道了。”楊麗萍說。

　　“吃飯沒?”

　　“還沒。準備叫外賣。”

　　楊孟臣停頓一秒，說:“我也還沒吃，一起吧。”

　　楊麗萍:“去哪家?”

　　楊孟臣:“你想吃哪家?”

　　楊麗萍:“江之楚。”

　　楊孟臣在那頭極淡地笑了一聲:“你也吃不膩。”

　　楊麗萍:“我馬上出發。”

　　楊孟臣:“不用，雨太大，路上不安全。我給你帶過來。”

　　楊麗萍:“他們家可以外賣的?”

　　“不可以。”楊孟臣說，“等著。”

　　等待的功夫，楊麗萍把家裡的煙灰缸煙盒全收起來，洗完澡洗完頭，換了身乾淨衣服，裹著毛毯在沙發上休息。

　　沒過多久，楊孟臣來了，提著一個精致的竹編食籃，一層一層端出白玉瓷盤:清炒藕帶，蒜炒泥蒿，炒蓮子，蒸鱸魚，蓮藕排骨湯。

　　楊麗萍胃口和平時差不多，一小碗飯後再盛一小碗湯，不多不少。倒是楊孟臣胃口不錯，菜品一掃而光。

　　吃完把碗碟拿去廚房洗，楊孟臣問:“住進來這麽久，廚房沒用過?”

　　“沒有。”楊麗萍回頭看一眼，楊孟臣站在開放式櫃台後邊洗碗，深色的襯衫袖子卷到手臂上。

　　楊孟臣說:“給你找個做飯阿姨來吧?”

　　“不用。醫院有食堂。叫外賣也方便。”

　　楊孟臣沒再說話，洗完碗看見台子上的燒水壺，插頭是英式的;再看四周，也沒有新買的燒水壺。

　　他盯著那個插頭看了很久，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說:“小萍，你這樣不會照顧自己，以後怎麽辦?”

　　房間裡安安靜靜的，只有窗外的雨滴聲。

　　楊麗萍抱著自己蜷在椅子裡，望著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說:“你說過的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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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孟臣去上班了，楊麗萍在家睡到三點半，被董緣藝主治醫師的電話吵醒，說燒傷科接到一個3度90%以上特大面積燒傷的病人。王國棟、徐肯、高良等好幾位教授親自手術，機會難得，叫她趕緊去觀摩。

　　楊麗萍立刻動身去醫院，車從小區的地下車庫開出來時，大雨瓢潑如盆。

　　趕到醫院，進到手術室隔壁的觀摩室內，不值班的外科醫生全來了。楊麗萍找了個邊角的位置坐下。彼時，王主任正在對患者進行氣管切開術。

　　楊麗萍在玻璃這邊坐了六個多小時，竟不知時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