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看著,手指掐進了手心裡。
鋼筋水泥的重量壓得所有男人彎了腰,腿腳打顫,那龐然的牆體也微微顫動著。
李曉晨啞聲提醒:“腳下站穩了!別踩空!”
眾人抬著牆體,一寸一寸,沿著崎嶇坎坷的廢墟,小心翼翼往下挪。
李曉晨處在斜坡下方,牆體傾斜,重心不勻,重量猛地壓去他身上,他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泌如雨,整個人像一張即將要崩斷的弓。
那一瞬,楊麗萍突然想到了那個暴雨夜,他也是拚盡最後一絲力量救出了車裡的她。
正想著,李曉晨腳下踩著的石塊突然一滑,他一腳跪了下去!他這邊懸空,其余人全抓不住了,牆體轟然滑落,砸向地面,撞向李曉晨,把他撲倒在廢墟上,瞬間將他掩埋。
“隊長!”一眾隊員撲上去,楊麗萍也衝過去。
好在旁邊有塊石頭頂著,形成了空隙。眾人把李曉晨從底下拖出來,詢問情況。沒砸到人,只是撞得不輕。
楊麗萍站在人群外沿,進不去,伸著脖子也看不到,便踩著一個高高的石頭往裡看。李曉晨拍著身上的灰,揉著發痛的胸口,一抬頭就看見楊麗萍站在高處,小臉被風吹得蒼白,眼神驚愕。
李曉晨靜靜看她一秒,便收回了目光,帶著眾人繼續搬。
楊麗萍和小西她們也幫著清理小型石塊,才幾個來回就累得汗如雨下。
而李曉晨他們呢,
人已痛累到了極限,手腳都在抽搐,有時幾乎失去知覺,有時卻又痛得像要將背脊折斷,將手臂撕裂。可誰也不回頭,咬著牙去扛起那壓在幸存者上方的一塊塊巨石。
只是,那一次次喊起的“一、二、三”越來越嘶啞,越來越慘烈。
在大家快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時候,司機帶著數個鎮民過來了,更多的人一起來幫忙。
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最黑的夜已過去,天空開始出現一絲白,他們終於挖開一個v形的口子,挖到了廢墟底下。
楊麗萍跟著李曉晨小葛沿著斜坡往下深入廢墟,
一個年輕女人躲在冰箱和承重牆的縫隙裡痛哭流涕。
李曉晨朝她伸出手,他滿是傷痕的手因極度的疲累而顫抖著,女人握緊了李曉晨的手,李曉晨把她拉上來交給楊麗萍。
楊麗萍很快初步檢查出她小腿骨折:“馬上送去急救中心。”
那女人被人接力往上方抬。
李曉晨問:“底下還有其他人嗎?”
“不知道,我是住在二樓的。”
李曉晨翻開幾塊水泥板往深處看,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女人側躺在地上,沒有動靜。
“小葛,你過來!”
兩人抬開板子,廢墟裡剩下的那個女人一身鮮血,面朝牆壁抱著自己蜷縮成一團,背部頂著地震時砸下來的房梁。
楊麗萍過去探了一下那女人的脈搏,又檢查了她的瞳孔,人雖然還有體溫,但已經死了。
楊麗萍松開她,起身去給活著的女人做緊急處理,李曉晨突然開口:“等一下。”
“她死了。”楊麗萍說,背著醫藥箱就往上走。
才走出兩步,李曉晨冷定喊了聲:“楊麗萍!”
楊麗萍回頭。
李曉晨:“她是個孕婦。”
楊麗萍一愣,迅速滑下廢墟一看,這女人的腹部,她蜷縮的姿勢,不正是在保護肚子裡的孩子。
楊麗萍的心狠狠一震,
她從沒有過如此嚴重的判斷失誤。 她雙手立刻抹去那女人肚子上的泥土石子,果不其然,已是足月的大小,楊麗萍手尚未移開,肚皮上傳來一絲震動,踢進她手心裡。
“孩子是活的。”楊麗萍說,腦子裡一瞬間空白。
她迅速從醫藥箱裡拿出手套和手術刀,她從來沒做過剖腹產手術。這一刻,不知是因為不熟悉而產生的畏懼,還是因為漠視犯錯而產生的心虛,她下刀的手有些顫抖,前所未有的。
額頭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滲出。下刀的一瞬,她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人已冷靜如昔。
一旁,消防員們,鄉民們,全站在坡上等待。
黑夜一點一點淡去,天,蒙蒙亮了。
終於,廢墟底下傳來一陣破曉般的啼哭,撕裂了天空。
楊麗萍一頭的汗,迅速剪斷臍帶,把嬰兒遞給小南,後者用白布接住,可就在楊麗萍松手的一瞬間,嬰兒的手抓緊了她的小手指。
楊麗萍一怔,過了足足兩秒,才把嬰兒緊攥的手掙開。
斜坡上,人們疲憊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他們目送小南抱著孩子走出來,趕去醫院。
站在廢墟頂上的一位老鄉衝下邊的楊麗萍豎起大拇指:“謝謝你,醫生!”
大家紛紛跟著說,小葛和楊馳他們也咧嘴笑:“謝謝你,醫生。”
楊麗萍不吭聲,也不看身邊的李曉晨,她垂著眼眸蹲回去,把那個女人的肚子縫合起來。
緊張和專注過去了,汗水濕透的後背被冬天的風一吹,冰冷刺骨。
李曉晨坐在她身邊,忽然也淡淡開口:“謝謝你,楊醫生。”
楊麗萍縫針的手頓住,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過了好久,她極輕地搖了搖頭。
……
承諾是什麽?
誓言是什麽?
堅守又是什麽?
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作數過,許下的信念從來沒有守護過,不論是對手中的刀,還是對身旁的他。
深冬的清晨,氣溫極低。
楊麗萍坐在廢墟邊的路旁,低頭拿紙巾擦拭手腕上的血跡。
身後的廢墟上響起腳步聲,李曉晨走下來,橙色的褲腳停在她視線裡。她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擦手。
他站定一兩秒,終於坐了下來,在她對面的一塊斷石上。
楊麗萍低著頭,不抬。
李曉晨也沒多看她,短暫瞥一眼便收回目光,抽出一根煙點燃。
北風吹著青白的煙霧,縈繞在兩人之間。
他們什麽也沒說,就那樣靜默地坐著。
東邊的天空中,太陽的一角光亮從朝霞裡滲出來,一絲金色而微弱的陽光穿透陰霾,輕灑在廢墟之上。
消防員們或躺或坐在路邊,趁機喘息片刻。
李曉晨手裡的煙已燃盡,楊麗萍還在持續地一下一下擦手,擦得手腕通紅。
李曉晨眼神移回到她身上,片刻後,說:“別擦了。”
楊麗萍的手停了一秒,還要再擦,李曉晨說:“已經乾淨了。”
楊麗萍一瞬不動了,手攥緊那坨紙。
李曉晨沒多說,摁滅了煙,站起身:“歸隊!”
剛剛才休息的士兵們立刻又紛紛坐起,他們得趕去下一個地點。
李曉晨才邁出一步,大地突然輕微地晃動了起來,李曉晨瞬間刹停腳步,回身朝楊麗萍伸手,將要抓住她肩膀時卻又停了下來。
他靜止一秒,那余震已經過去。
他收回手,轉身走了。
楊麗萍抬起頭看李曉晨,晨光罩在他橙色的救援服上。
他走到隊員們中間,說了幾句話,一行人動身離開。然而走開沒幾步,李曉晨突然停了下來,腰身弓下去,嘔吐出一灘清水。
楊麗萍望著,不自覺站起了身。
安敬中李成他們趕緊去扶,李曉晨擺擺手,才直起身,隨即猛地再彎下腰,又吐出一些清水。
那個側影異常的單薄而痛苦。是累的。
楊麗萍還在觀察,李曉晨卻似乎沒事了,一眾男人繼續趕路。
楊麗萍突然喊:“等一下!”
那頭的人停了下來,楊麗萍趕緊跑去車邊,從車上翻出幾瓶水和幾袋壓縮餅乾,那是凌晨醫療中心裡發放的。而目前物資短缺,前線的人都喝不上水吃不上飯。
楊麗萍抱著水和餅乾跑過去,往李曉晨救援服的口袋裡塞,交代:“記得喝水。吃東西。隔幾個小時閉眼睡上十分鍾。這樣熬下去會出事的,嚴重可能猝死。”又塞給其他消防員,“你們都一樣。”
李曉晨看看手裡的餅乾和水,又看看楊麗萍,說:“謝謝。”
楊麗萍搖了搖頭。
李曉晨:“走了。”
楊麗萍眼神未移,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輕聲說了句:“注意安全。”
他的身影從她余光裡閃過。
北風吹起紙屑,在荒蕪的街道中心翻滾。
楊麗萍站了半刻,回頭,看見一排消防員離她遠去,那些高大的男人們背影有些髒亂落魄,但初升的太陽映在人縫之中,閃著橙色的光,和他們的救援服融化成了一道顏色。
……
楊麗萍回到急救中心,先去看那個嬰兒,孩子一切正常,在醫生護士的看管之中。
消息傳出後,有媒體過來采訪報道,把病房擠得水泄不通。好幾個還在哺乳期的新媽媽們來到醫院,主動申請給嬰兒喂奶。
楊麗萍沒有近距離地去看那個孩子,隻遠遠望了一眼,嬰兒小小的,早已被清洗乾淨,躺在溫暖的育嬰箱裡甜甜地睡著。輕微的余震也沒把他弄醒,孩子睡得很沉。
一旁,媒體們小心翼翼地拍照,唯恐吵醒他。
聯絡部的負責人讓楊麗萍也接受采訪,楊麗萍拒絕了。
而後在工作的間隙,小北拿著手機過來給楊麗萍看,新聞裡記者一臉慈悲,說:“救出這個孩子的是帝城第三軍醫院的外科大夫楊麗萍,由於楊醫生還奮戰在救災工作的第一線,我們沒能采訪到她,但後續情況我們將為您持續關注……”
視頻一角展示著楊麗萍穿著白大褂的一張證件照。
楊麗萍:“……”
小北:“全國人民都在看呢,楊醫生,你出名了,大家都在感謝你。”
楊麗萍:“把剛才那位傷患的病例記錄一下。”
小北:“哦……”
楊麗萍開完藥單,忽問:“小北。”
“誒?”
楊麗萍:“軍人違抗命令會被處分吧?”
“肯定會啊。”
“嗯。”楊麗萍低頭繼續工作。
“怎麽突然這麽問?”
“沒事。”楊麗萍又道,“這次地震那麽多孤兒,你有沒有聽說怎麽領養?”
小北:“現在說不好。有很多親人失散,聯系不上的,是不是孤兒還要等些日子確認呢。不過領養的話,紅十字會會按流程辦的。”
楊麗萍:“嗯。”
又是忙碌的一整天。楊麗萍上午在急救中心,下午在各個現場,除了中午靠在牆上睡了十幾分鍾,就沒休息過。
到了晚上,送來救治的傷患裡開始出現了軍人。
有的在救人過程中被石板砸傷,有的累得昏迷過去,有一個在村子裡救災的解放軍,背著受傷的村民走了十幾個小時的山路,到達急救中心時,人直接一頭栽倒。
小南輕聲感歎:“不知道那隊消防員怎麽樣了。”她格外關心童銘,幾個醫生護士都知道。
小西安慰:“不會有事的啦,他們很強的。現在電力搶修通上了,能繼續蓄電,用設備器械了。不用再像昨晚那樣靠人去死扛。放心,沒事的。”
“誒,我剛聽幾個解放軍說,其實在廢墟救人這塊兒,消防員是最專業的。”小東插嘴,“我之前都不知道,那些個心跳生命探測儀,破拆機械,還有什麽混凝土剪破鉗,一堆先進厲害的設備都是消防員帶來的。”
楊麗萍聽著她們說話,並未參與。只是在聽說普外科的大夫正給一個累到大網膜穿孔的士兵做手術時,想起了今早李曉晨弓著腰痛苦嘔吐的樣子。
不知為何,這個畫面在楊麗萍腦海裡揮之不去,像某種隱秘的預兆。
但她還是竭力擯棄了心中雜念,很快準備下一台手術。
手術才一開始,手術台和置物架就輕輕晃動了幾下,楊麗萍和幾個護士都習慣了這樣小范圍的余震,沒有在意。
可一小時後,手術快要結束時,地面再次晃動起來,手術台跟著劇烈搖晃,整個臨時搭起的手術室都在震顫。
置物架上的盤子手術刀手術鑷乒乓作響,十分駭人。
這次余震強度不小。
楊麗萍面不改色,鎮靜地切換著手術刀,止血鉗,縫合線。她帶著護士們有條不紊地結束了手術。
她絲毫沒有分心,也絲毫沒有意識到那一刻在離她並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建築二次倒塌。
患者被送去病房後,幾個護士一身冷汗,議論著說從來沒有在地震下做過手術。
楊麗萍緩過勁兒來,心裡卻莫名開始籠上一絲陰霾。
經過大廳時,外頭響起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夜色中,一輛麵包車停下,車門打開,兩個橙色救援服的人跌落下車,司機跳下來幫忙攙扶。
楊麗萍心中已然有不好的預感,大步過去迎,竟是小葛和童銘。小葛額頭上流著血,攙著童銘,後者腿部重傷,表情扭曲。
楊麗萍:“怎麽了?”
“余震。”小葛說,“我們正好在一處殘房裡。”
楊麗萍一怔,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問:“李曉晨呢?”
“不知道,我跟童銘離得近。看他傷重,就先送來了。”
楊麗萍手心一涼,腦子空白了一秒。回過神來立即把兩人扶進去交給骨外科大夫,她問清事發地點後,背著醫藥箱就衝了出去。
深夜的風冰冰冷冷,從楊麗萍的口鼻猛灌進心肺。人快跑到倒塌的鎮電影院時,前方傳來喊叫:“幫忙抬啊!人壓在下邊了!”
楊麗萍咬緊牙,加快腳步,就見又是一群人在廢墟之上,消防員,軍人都有。
楊麗萍心臟在胸腔中顛簸,大口喘著氣,她目光在人群裡四處搜索,一眼看見楊馳,衝上去便抓住他:“李曉晨呢?”她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像孤鬼一樣。
“在下邊。”
楊麗萍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整個人當頭一棒。幾個救援的人擋住了視線,她只看到斷壁殘垣中伸出來的一隻男人的手,手指無力地蜷著。那手上原本的傷與血跡被灰塵掩埋得不見痕跡,像一隻泥塑的手,與周圍的殘破融為一體。
楊麗萍的心就在那一瞬間由血紅變成灰枯,她認得,她知道那是他。
她木然地蹲下去,顫抖著,輕輕握住他的手,冰冷,粗糲,仿佛沒有溫度。
十年了,她如何也不會想到,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在此情此景。
面前的人散開,她瞬間就看到了李曉晨,他雙眼緊閉,滿臉鮮血躺在廢墟底下。一道橫梁壓在他的胸口。灰土碎石把他整個人掩埋,甚至已看不出他衣服的顏色來。
他像埋在塵土中的一個死人。
楊麗萍眼睛一刺,一行淚就湧了出來。她嘴唇張了張,想要喊出什麽,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緊緊捂著,飛速轉身跑下了廢墟。
她縮著肩膀立在廢墟邊,沒有尖叫,沒有哭泣,沒有催促,也沒有發泄。她只是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指,讓自己冷靜,讓自己克制住一切的情緒。不能亂動,不能喊叫,不能影響救援進程。
她一瞬不眨地盯著那些人,看著他們用工具把那橫梁切開,看著他們把壓在他腿上的牆體搬開,看著他們把他從塵土裡抬出來。
他被搬下廢墟的那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衝上前想要抹去他臉上的塵土,去確認他的死活。可指尖還來不及觸碰,她便被人撞開到一旁。
他慘白的唇色一晃而過。
幾個軍人迅速抬他上車,向醫院疾馳。
不怪他們,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和他的關系。
剩余的人也很快繼續去營救其他人,沒有人去管楊麗萍的存在。
在這裡,生,或死,都那樣的尋常。尋常得讓人不能去習慣,卻也不能不接受。
……
那一刻,位於廊坊望鄉南邊的鎮高中裡,程思成手下的官兵們剛剛躲過那一波猛烈的余震。暫停不過多久,便繼續在倒塌的教學樓下挖人。
過去的一天兩夜,他們救出了96個學生,卻也挖出了十幾具屍體。
當掀開層層的水泥板和牆體,看見底下灰塵掩埋著年輕人死寂的臉時,當兵的漢子們眼都紅了,他們含著淚,把他們一個個抱出來放好。
程思成蹲到一旁,垂著頭盯著地面。深夜的冷風一吹,一片白紙吹到他眼前。
那是撕碎的學生證,剛好撕下貼照片的地方,是一個女學生微笑的臉。
程思成把那張照片撿起來,看著看著,突然之間,就想起來了一個人。
突然之間,他紅了眼眶。
“我想起來了。”他喃喃自語。
身旁的士兵扭頭:“什麽?”
“我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位外科醫生。”
他的同學,他的戰友,生前一直帶著這樣一張女學生的照片。
至今,他都記得那個叫李曉晨的年輕人說:“等我混出個人樣了,要回去娶她。”
載著李曉晨離去的那輛車迅速消失在街角,紅色的汽車尾燈像火一樣灼燒著楊麗萍的眼。
她在原地站了沒一會兒,輕輕擦去眼睛上的濕霧,朝醫院走去。
深夜的鎮上一片蕭條荒蕪,她走在廢墟和血跡遍布的街道上,像走在冰冷的荒原。
北風吹著,徹骨的寒冷。
太冷了,她周身都像被冰凍住,身體除了戰栗發抖,做不出別的任何反應。心底除了冰寒,也感知不出別的任何知覺。
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一如這座悲運籠罩的小鎮,每天都有人失去他們最愛的人,每天都有人親眼看著他們曾經守護過的家和人被摧毀成泥土。
命運強大到讓人擁有的一切都看上去那麽渺小,那麽無力。
悲與淚都不值一提。
楊麗萍流不出一滴淚來,沒有什麽可流淚的了。
無用的。
可當她走過一條死寂的街道,聽見北風呼嘯穿過廢墟上的甬道,發出嗚嗚的悲鳴,好似上天在給予她悲戚與憐憫時,
毫無預兆地,她驟然間弓下腰,嚎啕大哭起來。
不用再隱瞞, 不用再壓抑,她就是害怕得要死了,恐懼得要死了。也不用再躲藏逃避,沒有人知道她這裡,也沒有人會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
只有北風,在廢墟之上盤旋,呼鳴。
……
……
楊麗萍回到醫療中心時,淚痕已乾。
李曉晨早已被送進手術室。
楊麗萍靠在走廊的牆壁上,臉色慘白,面無表情。宣泄過後,腦子裡空茫茫一片,什麽情緒都沒有,只剩下身體最原始的感知――累,極致的累。
她兩夜一天沒合眼,思緒都麻木了。
有那麽一瞬間,楊麗萍想過,如果李曉晨死了,她會怎麽辦。
心驟然一揪一扯地疼,疼得要再度刺激出眼淚來。
她立刻抬頭望天花板,狠狠眨去眼中的水霧。
不到宣告判決的那一刻,不作數,她不會去設想。
她飛速扭頭看向大廳,
虛白的燈光透過塑料門照進走廊,擠滿人的大廳裡悄然無聲。輕傷的患者,重傷者的親人們在大廳裡守候著。
已是深夜,每個人都髒兮兮的,有的人坐在椅子上仰頭望著天睡著了;有的人掛念著自己的親人,含淚望著,不肯睡去卻也疲累得無力哭泣了。
妻子們等待著她們的丈夫,父母們守望著他們的子女,人群中彌漫著一股隱忍而壓抑的沉默。
從醫那麽多年,楊麗萍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去注意過患者與家屬。
這一刻,看著慘白燈光下那一張張憔悴的臉,她突然發覺,在不經意間,她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