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桑松·安東尼奧舉報艾倫·約翰尼的草稿。
小西班牙造紙廠的紙張,長寬比是15:4,如同曬乾的蟬翼般輕薄泛黃,入手的質感光滑而缺乏韌性。可以看見,桑松·安東尼奧的筆跡幾乎是匆匆地滑過紙張。乾瘦的筆觸時有中斷,筆鋒生硬的轉折處飛濺出不安分的墨珠,仿佛飛行中急停的蠅蟲。
字跡潦草,紙上列舉了艾倫·約翰尼作為保衛科科長的瀆職之處——大多數是貪汙、毆打反抗的員工、泄密給敵對廠商配方和偷偷與員工在車間媾和等尚有待考證之事。之後他又閃爍其詞地講述了自己在舉報之後受到的種種危險,比如他在舉報後他是如何被威脅的、又是如何被猥褻的。
像是“他屢次在我獨自一人時對我進行毆打”、“他的下屬在我離家時對我進行威脅”、“艾倫·約翰尼發送多條威脅短信給我”、“在我家門口潑油漆”之類的。當然了,據安德魯從他母親那裡得到的消息,這些是沒有發生的。
除此之外,桑松·安東尼奧還暗示艾倫·約翰尼幾次“撫摸我的腹股溝”,對他進行性騷擾。不過這些貌似尚未被不把此當回事的經理注意到。
至於最後一張,更是胡言亂語,連話都說不太清了,安德魯必須低聲念一遍才能弄明白到底在講什麽:
“……是他請我來這做客,而後又違背做主人的道理,把我驅逐出去了。約翰尼!約翰尼!約翰尼!喜樂是你帶來的是也不是,痛苦是你帶來的是也不是,你的面目緣何與幾年前的有大不同?含著毒液唾在我的臉上。做如此枉顧恩義的惡事,要將我抿在唇內化掉了……”
警司挑了挑眉。
最後一段實在太突兀了,尷尬得讓他幾乎受不了,以至於有了做作的痕跡。和前面的草稿也有很大的反差,使人懷疑是不是從那本蹩腳散文集裡抄來改來的。但是,安德魯正反翻了翻,邏輯如此不通暢,前言不搭後語,是單獨寫出來的嗎?
“噫,怎麽說呢?”警司摩挲著手背,“有點惡心了。”
當然了,這必然不是受害人發出去的郵件原文。還是得與經理電腦的郵件進行比較。而且,紙上寫著什麽,倒也不一定代表他的真實想法…………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坐在那邊的艾倫·約翰尼,卷起手稿敲了敲自己的手。
保衛科科主任已經在看著他了,似乎聽到了他說的話。不過,現在還先不急著找艾倫問話,還是得先和蘇珊娜碰面。
這麽想著,安德魯站起身,走到之前那位員工旁邊。被抓壯丁的員工膽怯疑惑地盯著他瞧。
“先生,這遝文件您看好了嗎?”
“抱歉,長官,您的效率太高了。我現在還沒完成。”
“沒事的,先生。佔用了您寶貴的時間,現在您可以去吃飯了。”
安德魯拍了拍職工的肩膀,接過文件放到第三層,然後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地上的抽屜,將之塞回原位。而那些舉報信的稿件則被他折疊後塞入了塑料袋,與藥盒、照片在一起。
“約翰尼先生?”收拾完的他喊道。
“警官?”
艾倫慢慢地走過來。
安德魯扶著膝蓋從桌子下起身,“我們回去吧,路上我可能還有點事要問你。”
而另一頭,在經理辦公室內,女士剛對經理完成一輪的問話。窗外傳來“嘶嘶”蟬鳴,陽光從窗格中透入,在昏暗的室內拉長變形。天花板上的吊扇飛快的旋轉著,
冷風使蘇珊娜的碎發輕輕飄起,又被纖細的手指攏在耳後。 “我最後再確認一下,您確定在本月的最開始幾天,約翰尼先生是和安東尼奧一起上下班的嗎?”
經理略顯急躁地踱步,等待一旁的打印機吐出複印件。
他長歎一口氣,說:“我不清楚,但是確實有那麽幾天。我也是通過員工們的閑聊得知的。這個廠子裡基本大家都知道桑松·安東尼奧做出什麽多麽離譜的事兒。”
“在發生那種事之後,他們兩個的關系如何?”
“我不清楚啊,但是我猜……即使發生了那種事兒,他們在最開始的幾天還是朋友。當然了,很快他們就不是了。”
“最開始的幾天他們還是形影不離?那最近這幾天呢?他們之間又發生什麽嗎?”蘇珊娜再次問道。
“警官,我說了不知道,這些事我怎麽可能知道?我怎麽可能了解手底下每一個人的動向呢?約翰尼說到底不過是我下面的一個老員工罷了!我一天天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實在沒有空閑留給他們。”
“是嗎?那你怎麽看你手下的老員工,這位約翰尼先生……”
話說到一半,一旁的打印機亮了紅燈,紙張從中一張張輸出。經理取出溫熱的複印件,雙手遞交給蘇珊娜,“警官,這裡就是安東尼奧發給我的所有郵件了。”
她微微起身接過,將之納入文件夾。
她還想問些什麽,門後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哢噠”地一聲,門把手被人按住推開,進來的人果不其然是安德魯·米歇爾。
“安德魯?”蘇珊娜回頭說。
“啊,你們談得怎麽樣了?稍微打擾一下了,經理,可能要你和約翰尼先生等一會了,”安德魯拉開門放艾倫·約翰尼進來,隨口說道,“真是抱歉還要佔用你們一些時間,但是接下來我們可能有點事要交流,很快我們就會回來的。”
說著他對女士揚了揚手裡的羊角包,眨了眨眼,“我給你帶了午餐回來,還有啤酒。蘇珊,我們到外面談談吧。”
蘇珊娜楞了一下,回頭朝經理點頭致意,在保衛科科主任之後走出了房門。
警司在後面將門慢慢合攏,也沒什麽要交代的意思,隻留下經理與保衛科科主任在辦公室內。
兩人走到樓梯的轉角處,此處現在少有人來、也沒有陽光直射正好遮陰。安德魯打開塑料袋,由著蘇珊娜取用裡面的麵包和罐裝啤酒。而蘇珊娜則以她特有的手法,將左手拿著的麵包撕成絲狀小片,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你已經吃了午餐?”她下意識瞥了一眼樓上。
“剛剛到食堂裡來了些培根和啤酒。”
“免費的?”
“至少對我們是如此。”
兩人都笑了。
接著,安德魯一邊注意是否有人會經過,一邊問道:“你和經理談得怎麽樣了?”
“不好說……我感覺我能問的都問了——像是桑松·安東尼奧在這邊的社交、業績和最近的狀態,還有就是艾倫·約翰尼和他之間的關系是怎麽樣的。哦,對了,我這邊有那些郵件的複印件,待會給你看看。”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把啤酒遞給她
“我這邊剛去了安東尼奧的工位,剛好找到了他發郵件之前打的草稿和幾張照片,待會呢也可以對照著看看,”警司拉開啤酒的拉環,湊到蘇珊娜嘴邊,“話說,你覺得經理如何?”
“一般人罷了。”蘇珊娜用小指攬住垂落的金發,低頭喝了口啤酒。
“你覺得他有什麽欺瞞的地方嗎?”
“我猜沒有,”她瞥了一眼安德魯,轉而問道,“你覺得艾倫·約翰尼呢?你們出去了一個小時了。你問到了什麽?他怎麽看桑松·安東尼奧的?”
“居然這麽久嗎?”
“不然呢?”
“我對他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他們之前怎麽認識的啊,關於現狀的問題我沒怎麽提,”安德魯笑了笑,把弄起手指上套著的易拉罐拉環,“不過我想你和我現在是一個態度吧?約翰尼先生恐怕必須跟我們走一趟了。到時候再問也不遲。”
“但是為什麽?”
“直覺。”他說。
“憑直覺可不能辦案。”
“凡事無絕對嘛。你也和我有一樣的感覺吧,”男人慢慢地搖了搖頭,清楚周邊不會有其他人,“只是第一眼就覺得這家夥不對勁。或許是因為他頭上的傷疤太刺眼了吧。”
“真好啊,刀疤臉真是方便啊,凶神惡煞的一看就是會乾壞事的類型,”他半開玩笑地說,“實在不行把他直接推出去,公眾多半也會認可的吧?”
“不,這方面還是不要開玩笑的好,安德魯,我可不記得你一起會說這種話,”她狐疑地看了安德魯一眼,最後還是點頭同意。她重申道:“不過,我依據目前的判斷,確實認為有必要把約翰尼待到警局去。”
警司笑了笑,眼睛半眯起來。他將指間的拉環揉搓成一個鐵球,屈指一彈,鐵球落入了角落裡的垃圾桶內。
“那麽就這樣吧。”
………………
艾倫·約翰尼沒有反抗。
只不過臨走他要求打電話通知自己的妻兒,蘇珊娜沒出聲,安德魯則同意了。到一點鍾的時候,三人坐上車離開酒廠, 到了兩點十一分他們才回到分局。
蘇珊娜要去處理證物提前離開了,等到三點二十分安德魯從審訊室裡抽身出來,布萊恩正俯著身子在自己的工位上寫著什麽。
“晚上……五點到八點……要開會……”
安德魯跟著布萊恩的筆,讀便簽上的字跡。
“喂!”布萊恩丟掉筆打了個哆嗦,翻過身推他一把,“哥們兒多少出個聲好不好。媽的,差點把我嚇住了。”
安德魯舉手認負,“抱歉抱歉。”
他拿起便簽看了看,再讀了一遍,才問:“這個是怎麽回事?”
“紙面意思,今天晚上你恐怕不能早走了,對於最近的辦案成果我們恐怕得緊急開個會,”布萊恩聳了聳肩,“我估計得九點,我們才能下班。”
“我約了人吃飯。”
“誰?”
“茱莉亞·加西亞,卡梅倫的遺孀。”
“我真的很抱歉。”布萊恩知道卡梅倫,但是他到底不認識他。安德魯看出他試圖盡力與自己共情,但還是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這次會議真的很重要,你能讓她推遲一段時間或者約下次嗎?”
“行吧,我得去打個電話。”安德魯歎了口氣。
“我很抱歉。”布萊恩拍了拍安德魯的肩。
“不,不用了夥計,總是難免有這種情況。”
“我屋裡有電話,你要用嗎?”
“不了,我想到樓下咖啡店打,順帶喝杯咖啡。”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布萊恩出乎意料地說,“我也剛好想喝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