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霖問完，並無暴怒氣憤的神態，只是頗為好奇，審視地看著朱弦越。

　朱弦越心中有些訝然，這明末的士大夫，思想似乎比自己想的還要開放。

　他如此猛烈抨擊四書五經，反而沒被追著怒罵反駁。

　看來，中華只是到了滿清才思想禁錮得難以想象，非得經歷數十年屈辱之後才會被打醒。

　眼下是明末，只要大夥一想到李贄，想到黃宗羲，想到王夫之，想到顧炎武，恐怕就能理解，明末思想風氣之開放。

　一念於此，朱弦越釋然了。

　是啊，這才是大明，這才是真正的漢家國度。

　朱弦越沉吟少許，說道:“這所有的病根，我並未想好。”

　“但明白，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將盡我所能，用雙手，用頭腦改變這番天地。”

　杜齊芳忍不住感慨地說道:“袞袞諸公無道，竟使得鄉野遺此大賢。”

　朱弦越大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必在乎身份與職位呢。”

　杜齊芳聞言不住地頷首，默默記住這句話。

　他這會兒也仿佛是第一回見到朱弦越，對於這個濟世營的營主，大感意外，一時間拋卻了狂生反賊的舊有印象，隻覺得是個很有水平的知識分子。

　杜齊芳問道:“敢問閣下治國救民的方子是什麽?”

　朱弦越笑道:“走向天下。”

　說完，朱弦越側身一讓，示意眾人跟著自己走，領著眾人來到了學宮一處偏廳，說:“眼界決定高度。”

　“這天下，有大有小。”

　“我打算領幾位先看看，我眼中的天下是什麽，也許看到了這些以後，幾位就能明白，我們要走向何方。”

　說完，朱弦越引著眾人，進入內間，裡面，掛著一張世界地圖。

　這是一個長達310厘米乘以180厘米，沒有國界邊界線的巨型衛星地圖，高度就達到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身高。

　這個地圖下，能夠清晰地看到七大洲五大洋的主要山川河流湖泊地理概況。

　朱弦越摸著地圖，輕聲地說著:“柘縣是一個面積不小的地方，戶口數萬，人丁十數萬。”

　“157萬畝的地方小嗎?當然不小，可是在這龐大的世界裡:柘縣的地方僅僅只有一個指頭大。”

　“眼下大明，只能吃自己人的利益來填補私欲，也滿足不了公利。”

　“那麽，為什麽不開拓進取，走向外面的世界呢?”

　“難道，我大明士子的仁義道德，是不能對國人仁義，要對外人仁義?”

　說完，朱弦越對著這幅世界地圖，微微張開懷抱，仿佛是擁抱著世界，一字一句，聲若洪鍾:“這就是，走向天下！”

　走向天下四字一出，場內眾人，都不由感覺格局廣闊，實非常人。

　這救國的藥方，還真是頗有些別具一格。

　屋內沉默稍許，杜齊芳輕撫長須，長歎一聲，打破了沉默，說道:“內外親疏有別，豈能厚外人……”

　“明達此言，確有不凡之處，實乃別具一格之言。”

　“只是，這……這坤輿天下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老夫，老夫……”

　朱紹琦和徐作霖也是一樣的神態，他們走上前，看著比自個兒還要高的底圖，驚訝不已。

　他們站立起來，目光所及之處，恰好是中原一方世界。

　朱紹琦認認真真地拿出了手帕絲絹，生怕因為手上的汗水腐蝕了地圖。

　她輕輕地摸著上面的字，手指摸著開封、嵩山、洛陽最終落在柘縣上，難以置信，卻不得不沉聲說道:

　“這中原各地的城池的方位，和我所見所了解的分號不差。”

　“甚至，還讓人覺得這一張圖更加精準一些。”

　徐作霖看起來見識更多，他的目光掃視各地，一路從京師到天津衛，再到遼東，到登州，過淮安抵達南直隸。

　最終徐作霖的目光從福建中左所到大員，又落在南洋、澳大利亞，隨後看向印度，中東，非洲，歐洲，美洲……

　目光重新回到大明的時候，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感歎地說道:“可惜，霞客已然過世。”

　“否則，這一份坤輿天下圖，於他而言，將是多大的一件至寶啊。還好，我遇到了，我見到了……”

　朱弦越笑道:“霖滄難道不擔心，這張圖是我胡編亂造的嗎?”

　徐作霖籲出一口氣，說:“就是編造的又如何?”

　“這天下萬國究竟在何處，是遍布瘴氣，還是新的江南水鄉，我自然會親眼見過以後，再說是真是假。”

　朱弦越大笑，說道:“霖滄有大胸懷，大氣魄。”

　杜齊芳緊緊撫著長須，說道:“眼界決定境界，走向天下此方，我看著大有可為。”

　“只不過，明達……你身為讀書人，難道隻讀僧道之書嗎?”

　“你以格物致知為名號，卻又對四書五經，儒家經義又如此巨大的成見，我著實難以理解。”

　朱弦越說道:“不外乎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四書荼毒生靈，五經鈍化人心，三綱生產奴才，五常捆綁性情。哪一個，不是確有其事呢?”

　“我更講究的是實事求是。 四書五經所代表的大部分儒學流派，根本道理就是分蛋糕。”

　“插一句，蛋糕可以理解為是錢，糧，利益的代名詞，一個通俗的比喻。”

　“我覺得，分蛋糕之前，更應該是把小的蛋糕做成大個的蛋糕，有更多的人都能吃得上蛋糕。”

　“四書五經妄圖將一萬萬人束縛在三綱五常之中，永遠隻讓最上層的一千萬人吃得飽，這天下就一定會喪亂。”

　“也許開國之初的時候，饑荒、戰亂、瘟疫，把人都殺光了。”

　“於是一萬萬人只剩下一兩千萬人，用三綱五常讓這些人有序地吃飽肚子，然後子子孫孫按順序分蛋糕，天下能夠安定。”

　“可是……人是會繁衍生息的。”

　“眼下大明已然有至少一萬萬人，只有一千萬人吃飽肚子的世界……就是另外這九千萬人裡，也許有一千萬人會心甘情願餓死。”

　“但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會殺光吃得最飽的那幾百萬人。”

　“殺到他們能吃飽肚子，拿到滿意的蛋糕份額才會停下。”

　朱弦越沉聲說道:“我既然有辦法，能夠讓更多的人吃得上飯，把蛋糕做得更大，還能把蛋糕分配得更均勻，更讓所有人滿意。”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還需要四書五經呢?”

　朱紹琦本來是幫朱弦越招攬人才的，此刻聽完，不由對朱弦越的形象，又刷新了一遍。

　杜齊芳和徐作霖互相對視，更是思慮不停，顯然心中有著極大的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