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振中才跨進Costa用木框花盆隔離出的外擺區,就被人叫住了:“請問你是亞明的同事?”
陸振中疑惑轉頭。
出現在他視野的,是一個平凡而普通的女性。不需要頻發打理的過肩直發,素雅的淡妝,介於保守和開放之間的衣著。臉上漾著的,是極具親和力,甚至有些謙卑的笑容。
陸振中迅速想起了他的姐姐。眼前坐在桌邊跟他打招呼的女子,感覺就像升級版的姐姐。如果姐姐生活在大城市,應該就是這樣吧?
陸振中反問:“你是……金太太?”
何琪臉上的笑旋即放大。她手撐桌面,坐了下去,兩手交疊,撐著下巴,用溫柔的東北腔說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沒有提前幫你點單。我自己喝不慣咖啡,所以就不點單了。讓你見笑了。”
她的質樸和坦誠,令他好感頓生。
何琪有東北口音,但是不濃鬱。跟印象中的東北人相比,她骨架不大,五官清秀。舉手投足透著斯文。陸振中一時無法將她與風流倜儻、一擲千金的金亞明聯系在一起。
倆人坐在墨綠色的遮陽傘下,話不知從何講起。
何琪自己先笑了:“我還從來沒有面對面見過亞明的任何一位同事。之所以認出你,是因為我看過你們一起踢球的照片。在亞明的手機上。”
陸振中訕訕地笑了一下。他焦灼地挪了一下屁股。何琪給人的感覺太質樸太恬靜了,以至於,他不知道怎麽把話題往殘酷的事實上引了。
垂眸蓄謀了一會兒,陸振中決定有話直說。
“對不起。我借給了金亞明30萬,有轉帳記錄,那30萬是我爸爸看病的救命錢。我爸剛確診肺癌。本來說好隻借一周的,可……”陸振中劃拉著手機,忙著給何琪看轉帳記錄,無意間一抬頭,立刻住了口。
何琪兩眼失焦,一臉煞白。
“你沒事吧?”
“他是不是又賭博了?”
兩個人目光交匯,彼此眼裡都是蒼涼。
竟然……是個慣犯。
何琪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擊敗,情緒失控之下,傾訴欲爆棚。
她說她第一次發現金亞明網上參賭,是在新婚後不久。那時候一注幾十上百塊,而他月薪上萬。她想著小賭怡情,就沒加管控。
直到有一天,發現銀行流水變成了六位數,發現他一個晚上就輸去了一個月的工資,才驚慌起來。她跟他攤牌,表明自己的態度,他馬上深刻反映,並主動要求寫保證書。
她太年輕,太單純,沒有意識到太順利裡藏著詭詐。
“我以為她只要勤查信用卡,勤翻銀行流水,就能發現蛛絲馬跡。”
信用卡的消費和工資卡的流水,在以後的幾個月都沒有任何問題。何琪漸漸就放松下來,認為賭博這事就算翻篇了。
“結婚半年後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向我跪下來,抱著我的腿拚命嚎啕,一把鼻涕一把淚,拉都拉不起來。”
一陣風吹過,何琪的一縷頭髮隨風糊在了臉上,憑增幾分悲涼。
陸振中不安地欠欠身。他其實無意傾聽前因後果,他隻關心他的30萬,何琪能否周轉給他。可是何琪深深沉浸在過往的講述中。也許對她來說,傾訴也是一種發泄。
“我嚇壞了。想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他突然這樣失態。他才告訴我,他網上貸款了。”
信用卡消費和銀行流水沒問題,是因為他壓根沒有花家裡的錢。
他去網上借錢花,抵押的是個人信息。身份證,工作證,工作單位,手機通訊錄等等。 金亞明貸了七八萬,隻拿到四五萬。有輸有贏地網上玩了一陣子後,把貸來的錢徹底輸光。那時候他還有顧慮,沒有貸更多;還有羞恥心,催貸的人威脅他說要爆他的通訊錄,嚇得他當晚就跪著向何琪坦白了。
“那時候我們剛在松江買了房子,手頭上非常緊張。但總不能因為七八萬就離婚吧?我隻好四處張羅,找人借錢,幫他把網貸還掉了。”
陸振中清了清嗓子。有點小事不妙的感覺。他很想插話問問她現在婚齡幾何?又覺得太不紳士。
何琪用悲涼的聲音繼續講述。
她借到了錢。朋友建議她不要把這筆錢給金亞明,而是要直接幫金亞明還款。理由是賭徒不值得信任。朋友還建議她不要輕易放過他,要有懲罰機制。譬如幫他還款,但以後每個月工資要全額上交,她再酌情給他生活費。
何琪臉皮薄,但現實殘酷,逼著她不得不學潑辣。
她才表露這事不能輕易算完, 金亞明又哭上了。這回他不僅跪了,還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剁肉刀,要他真心愛她,以後要是死性不改,再辜負她,就把自己的小手指給剁了。
從小安安生生長大的何琪哪見過這種場面。同學的建議早就被她拋到腦後,她馬上哭著原諒了他。
她把他的軟弱、沒有自製力歸因到他媽媽對他的溺愛上。沒有看到愛慕虛榮才是金亞明真正的死穴。
事後何琪後悔那麽容易就幫金亞明還了網貸,擔心他會死灰複燃。可金亞明表現得無可挑剔。他每天拖到最後一分鍾,再不出門就會遲到才出門;下了班就老老實實回家,晚上9點就催促她睡覺。
他不給自己留一丁點私人時間。這種破釜沉舟的做法讓何琪又慢慢放松下來。她以為你儂我儂、未來充滿美好可能的時候,陸振中卻找上門,說借給了金亞明30萬!
淚珠慢動作一樣從何琪的眼眶裡滾落,沿著疏於保養的臉頰向下滑,墜在下巴頜上。
陸振中感受到她的悲傷和無助,就沒有講金亞明其實借了很多同事的錢。有好事者做了個統計,保守估計至少一百二十萬。
墜在下巴頜上上的淚珠“吧嗒”掉在了Costa的小圓桌面上。
陸振中被那團小小的水珠吸引。腦海裡莫名想到他的姐姐。
他姐夫雖說不像金亞明這麽不上道,卻能力有限,只能掙辛苦錢,常年在外打工。姐姐孤身一人,拉扯孩子,照顧臥床老人。是不是也曾像面前的何琪這樣心情沉重地默默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