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衡眼皮一跳。
他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竟被抓住了破綻。
秦落衡面不改色道:
“聽過。”
“以前在外流浪的時候,聽說過這個說法。”
“我起初以為這只是民間戲言,沒曾想,長公子竟把這話帶到了朝堂,所以一時有些驚訝。”
嬴政蹙眉。
他感覺秦落衡在說謊。
但一時無法辯駁。
他不解道:
“為什麽你會驚訝?”
“還有扶蘇這想法哪有問題?”
秦落衡搖頭道:
“這個想法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出在長公子。”
“在我看來,長公子不該、也不能去傳這話。”
“為什麽。”嬴政不解。
秦落衡凝聲道:“因為他是大秦長公子!”
“這是什麽理由?”嬴政蹙眉道:“他既然為大秦長公子,自當為大秦獻計獻策,把這個主意獻到朝堂有何不可?”
秦落衡道:
“意義不一樣。”
“長公子眼下是大秦最有機會......”
說到這。
秦落衡識趣閉嘴了。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漠然道:“扶蘇的確是最有機會成為儲君的大秦公子,但跟這事有什麽關系?”
秦落衡道:“長吏可知我是從什麽人嘴裡聽到的這話?”
“什麽人?”
“地方的世族和豪強!”秦落衡沉聲道:“現在長吏知道我為何會驚訝了吧?”
“長公子身份特殊,朝中擁躉無數。”
“他一旦提及,必然有大量官員跟隨,到時朝堂之上百官響應,稍不斟酌,這個政策就很容易推行下去。”
“長公子就不該主動提。”
嬴政微微額首。
他聽明白了秦落衡的話。
扶蘇是長公子,在朝中很有影響力,在事情沒徹底明目之前,都不該主動表露看法,不然很容易影響朝堂對政策的判斷。
嬴政笑道:
“你考慮的不錯。”
“但始皇豈會受這些影響?”
“再則。”
“這個政策非扶蘇一人提及,還有不少大臣也提過,始皇自會權衡利弊,不會那麽輕易做決斷的。”
秦落衡搖頭道:
“長吏誤會我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是長公子不僅不能提,還應該帶頭反對這個政策。”
“為何?”嬴政皺眉。
“這個政策難道有什麽不妥?”
“眼下山東郡縣土地兼並嚴重,若是再不治理,恐造成大患,使黔首自實田,確實可以減輕黔首的負擔,為何你要扶蘇反對?”
秦落衡沉聲道:“這也是長吏的想法?”
嬴政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秦落衡輕聲道:
“我知道長吏你們的想法。”
“你們是想通過使黔首自實田,讓黔首自報自己的田地數量,以便官府重新登記,今後好根據實際的田地數目交稅,這看似的確可以減輕黔首的負擔。”
“但長吏忽略了一件事。”
“這個法令一下去,卻是給了兼並土地法理!”
“或許長吏會認為,大秦的田製未曾改變,何來改變法理一說,其實不然,現在地方看似土地兼並嚴重,但其實是浮於流表的,因為土地名義上還是歸屬於那些黔首。”
“但‘使黔首自實田’的詔令一下去。”
“田地就直接易主了!”
“地方的世族和豪強,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霸佔的田地,成功的據為己有了,他們的確要交更多的租稅,但田地可是實實在在落在了他們名下。”
“這麽看似乎並無問題。”
“朝廷每年征收的租稅不減,黔首們少交了租稅,而且地方上有官田,可以直接讓黔首去種官田,官府照例征收租稅,中間還少了世家和豪強的剝削,一舉多得。”
“但這是不可能的!”
“地方上之所以土地兼並嚴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山東各郡縣的官吏跟地方勢力勾結,這是他們聯手造成的。”
“政令一下。”
“或許初期會如朝廷所願。”
“各方向好。”
“但時間一長,官吏會生出心思。”
“現在之所以還有這麽多官田,因為田地是朝廷的,他們不太敢主動打官田的心思,但‘使黔首自實田’的詔令一下,世族豪強這麽輕易就得到了田地,他們豈會沒有心思。”
“黔首無田。”
“官府定會把官田借給黔首租種。”
“但這些官田真的能到這些黔首手中?”
“我看未必!”
“官吏完全可以找個借口,把土地租借給自己的親屬,然後拿出少量田地去應付黔首,到最後,官田變成了地方官吏的私田,失田的黔首為了生計,只能繼續淪為傭耕。”
“但這時的他們,連名義上的田地都沒了。”
“他們一年的收成,完全要看地方豪強和世族的臉色,要是那年收成不好,或者遇到天災**,恐怕只能賣妻鬻子才能苟活,等到那天活不下去的時候,必定會揭竿而起。”
“到時。”
“天下就亂了!”
“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皆大歡喜的政策,也永遠不會有,一個政策下發,必定會有一方利益受損,‘使黔首自實田’這個政策,從始至終受害的就是底層黔首和朝廷。”
“黔首處境只會越來越難。”
“朝廷的官田也因此變成了私田。”
“長此以往,官田只會越來越少,而朝廷每年收上去的稅額也會逐年遞減,到後面為了填補財政上面的空缺,朝廷只會增加租稅,一層一層加下去,受難的還是那些地方黔首。”
“最後......”
“他們反的還是朝廷!”
嬴政神色凝重。
他前面根本沒有想過,秦落衡竟能把‘使黔首自實田’的利害關系說的這麽清楚。
只是他實在有些接受不了。
扶蘇他可以理解。
畢竟扶蘇沒有怎麽接手過大政,對政令理解片面可以理解。
但朝臣呢?
他們難道就真無人察覺到這有問題?
嬴政的臉色異常難看。
他感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騙!
嬴政陰翳著臉。
問道:
“這些東西,你一個史子都能看出來,那些朝臣難道看不出?為什麽他們無一人獻上反對奏疏?”
“難道他們想反?!”
秦落衡也是被嬴政的話嚇一跳。
秦長吏太跳脫了吧?
這能想到造反?
他說道:
“長吏,這就言重了。”
“造反,他們倒不一定敢,但有私心是一定的。”
“以大秦朝臣的能力,看不出其中的問題,其實不太可能,他們要麽是裝作不知道,要麽選擇了避而不談。”
“原因其實很簡單。”
“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
“大秦的田製為公有製,這也意味著,他們擁有的一切富貴,終有一天會被皇帝收回,他們的這些舉動,並不單單是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家族,他們想讓自己家族盡可能長盛不衰。”
“他們知道政策有問題。”
“但為了家族,他們要麽選擇作壁上觀,要麽就只能同流合汙,上疏請始皇力行這個政策。”
“這也是我驚奇長公子上疏的原因。”
“這個政策明顯不利於朝廷,長公子的上疏,無疑讓本就有些偏向的平衡,更加不利了朝廷。”
“而且。”
“這個政策看似利好地方世家和豪強。”
“但朝中的大臣明顯擁有更大權力,他們要是摻和其中,能夠牟取到的利益更是驚人,對朝廷的危害也更大。”
“但長公子卻渾然不覺。”
“這......”
嬴政面色陰沉如水。
怒罵道:
“他有個屁的敏銳性!”
“一天到晚跟著那些儒生去氣始皇,這次明顯被那些懷有二心的朝臣給利用了,結果還樂此不疲的吆喝。”
“早晚有天要被他氣死!”
嬴政怒發衝冠,胸脯急促的喘息著,後面更是猛烈咳嗽起來。
見狀。
秦落衡連忙過去拍了拍嬴政後背。
無語道:
“長公子無能,跟你有什麽關系?”
“你在這生什麽悶氣?”
“要是把身體氣壞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償失。”
“再說了。”
“你知道這些又能怎樣?”
“滿朝大臣都建議推行,你一個人無力回天的,而且始皇也未必能看出其中利害,畢竟始皇跟朝臣一樣,遠離地方太久了,他們根本就不了解地方現狀,更何談去對症下藥了。”
“這事眼下無解!”
說到這。
秦落衡也歎了口氣。
他想到了歷史上的漢文帝。
漢文帝晚年的時候,有一次問滿朝大臣,自己為天下做了這麽多事,大赦天下、輕徭賦稅、廢除連坐、肉刑等等,但為何民間百姓的生活並不見好,反倒還對朕怨聲載道,這是為什麽?
但滿朝大臣無一人回答。
他們真不知道嗎?
並不是。
而是不願說。
他們都是即得利者!
現在大秦面臨的問題,跟漢文帝面臨的幾乎一樣,滿朝大臣都知道問題所在,但無一人會去主動點破。
他們豈會去革掉自己的富貴?
但秦與漢不同。
漢文帝漢景帝,兩人都不喜折騰,所以漢朝得以積蓄力量、延長國祚,而秦始皇喜歡折騰。
歷史上,從使黔首自實田開始,秦始皇就大動作不斷。
北伐匈奴,南取百越,修建長城,多次東巡、北巡,這一切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都是為了威懾天下,以使得內部安定。
但秦始皇做的動作越多,天下黔首就越是怨聲載道。
他的動作都燒錢,而錢從何來?
黔首!!!
但‘使黔首自實田’,讓黔首徹底失田,成了傭耕,而官田成了貪官汙吏的私田,層層加碼下去,受難的還是這些黔首。
而在財政日益減少的情況下, 秦始皇的動作越多,就越勞民傷財,而底層黔首也就越不安寧,底層越不安定,秦始皇就越想底層安寧,動作也就越來越多,最後成了個惡性循環。
直至大澤鄉的那場雨!
隨即。
秦落衡覺得挺諷刺的。
大秦一切問題的開端,竟源於長公子扶蘇的進諫。
這個被民間寄予厚望,甚至被後世冠之扶秦首選的長公子,他似乎才是大秦朝堂最大的推牆派。
雖然並不準確。
這依舊讓人不由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