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的輪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滾動著,左右搖晃,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緩緩向前駛動,承載難以想象的重壓。
年幼的約翰·阿維爾森就坐在馬車裡,一頭湖綠色的頭髮此時有些發蔫,臉上的雀斑也失去了活力。
他身邊坐著的是他的媽媽,那個挺著大肚子、臉色蒼白的女性,馬車的顛簸顯然讓這位女士感到了不適,但還是強忍著。
約翰沒有說話,隻牢牢地抱緊了懷中的一本書,那是一本詩集,沒有名字。
從馬車的窗口可以看到,東方的天空泛起灰白,灰白又變成鑲著金邊的玫瑰色光暈,接著,一輪紅日漏出了燃燒著的邊緣,穿過已經消逝的輕微的沙塵出現在他的眼前。
濃鬱的白煙在古老的巨石和叢林間肆虐,這時候的天空依舊澄澈。
約翰聽到了一聲悲鳴。
聽不真切。
來自很遠,也很近的地方。
不久後,馬車終於到了地方,停下了忙碌的腳步。
約翰牽著自己媽媽的手,下了車,那裡有著一列隊伍,為首的是一個男人,對兩人的到來表示了迎接。
那是亨利·西德尼爵士,約翰的媽媽給他找到的新的父親,也許以後,他會被叫作約翰·西德尼。
亨利·西德尼爵士身形壯碩,生滿白牙的大嘴四周圍了一圈烏黑的胡須,一直向上蔓延,幾乎要將那對小眼睛遮蓋,粗壯的大腿套著緊身褲和高筒靴。
約翰的母親沒有第一時間挽上爵士張開的手臂,而是跌跌撞撞地走到路邊,吐在了一種類似羊齒的蕨類植物上,它們在林木間密集地生長,羽毛形狀的葉子連成一片汪洋,灰色的莖乾猶如蟄居地下世界的生物伸出地面的手臂。
始終陪在自己媽媽身邊的約翰,蹲下的同時,發現了一塊石頭,來自森林的石頭,光陰給它裹上了一層苔蘚,把這層苔蘚擦掉之後,發現石頭的表面平坦光滑,上面刻著一隻眼睛。
一隻人類的眼睛。
他為此感到疑惑,幾乎就要張開嘴詢問自己的媽媽,但,很快關心地靠過來的西德尼爵士擠開了約翰,將他的母親扶起。
很明顯,這個新的父親不喜歡約翰,看向男孩的眼神甚至可以說得上凶狠,讓人害怕,就像一隻“狼”。
而令人感覺好笑的是,他似乎滿心期待著約翰母親肚子裡的那個屬於他的孩子——一個男孩的降生。
似乎所有人都如此確信,那就是一個男孩。
就在道路旁不遠處的森林裡,約翰隱隱看到了三根殘破的石柱,幾乎隱沒在高大的羊齒蕨叢中,灰色的柱身雕刻著奇異的同心圖案,中間那根柱子刻了一張人臉,飽經歲月侵蝕,凝視著森林深處。
可沒等他向著那個方向走去,一探究竟,就被一個女人的聲音喚回現實,再看過去,石柱徹底隱沒了。
呼喚的女人作著明顯的女仆打扮,高高瘦瘦,比起很多男人都要高很多,像一根細長的竹竿,臉色陰沉。
她的聲音十分沙啞乾澀,讓人忍不住捂住耳朵的那種刺耳,但具體說了什麽約翰卻聽不太清楚。
大意是要他趕快回去,跟上爵士和新的爵士夫人的腳步,已經準備好了房間和食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約翰沒有違抗這種“命令”。
是的,在他眼裡這就是一種命令,讓他遠離了曾經的家鄉,而不得不來到了這麽一個陌生、格格不入的地方,甚至,要接受一個此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新的父親。
仿佛,原本的父親,就這麽拋棄在了過往,無論什麽痕跡都再也留不下來。
以至於,約翰·阿維爾森向他的媽媽問出了這個問題:
“為什麽要結婚?”
她的母親慈愛地摸著自己的肚子,急促地吸了一口氣,但還是那麽溫柔,就像以前一樣:
“我孤單了很久,我們的生活需要支撐,亨利是這個最好的選擇。”
她看向約翰,看向他手裡正抱著的那本詩集,忽然生起氣來,說:
“你不該帶著它,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多看一看這個世界,而不是看這種只會歌頌愛和和平的幼稚的詩集,它什麽都教不會你。”
這是在說這本詩集,也是在說約翰真正的、曾經的父親。
約翰的母親名叫卡門,只有三十二歲,卻已經成了寡婦,因此,在看待事物方面,十分極端,要麽無端鄙視,要麽莫名地畏懼。
這個世界帶走了她的全部所愛,將它們吞進嘴裡、碾為齏粉。
在卡門的眼裡,她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改嫁,她深信這個世界是由強大的男人統治的,只有強大的男人才能保護她們母子的安全,為此,她不惜將過往都拋棄掉。
可惜,她的孩子暫時還不明白。
然而,或許卡門並沒有意識到,她自己也某種程度上十分幼稚,而且還是相信著這世界上最危險的愛,相信一個童話——那就是,這個世上存在能夠拯救她的王子。
正是亨利·西德尼爵士,為阿卡恩聯邦立下了赫赫戰功。
約翰忽然有些傷心,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傷心。
或許是因為這裡肉眼可見的、到處都是的灰色製服,以及那冰冷的鋼鐵房屋,沒有一絲絲溫度……在這樣的環境中,約翰幾乎難受得無法呼吸,半刻都待不下去,一心隻想回到家裡。
然而,他的父親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他的家。
當他再一次意識到這一事實的時候,悲傷不由得加重了。
窗外,那些被砍伐後留下的樹木屍體仍留在空地上,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和無助的悲鳴聲。
它不希望有人類待在這裡,用他們肮髒的腳印踐踏這裡。
它更希望待在森林之中,聆聽森林之中無處不在的平凡的神諭。
可是,它還有生命力,樹根將一直向下扎進去,並慢慢在某一場雨後發出嫩芽,用茂密的樹葉遮蓋鋼鐵的屋頂,用堅韌的樹枝纏繞鋼鐵的牆壁,深深地,緊緊地,將它們全部再次成為森林的一部分。
就在樹樁的不遠處,濃鬱的白煙滾滾,這一次,天空都不再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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