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的骨子裡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勢。但薇薇安卻極其擅長把握場內的氣氛,很快,宴會又恢復了剛才的氣氛。瓦爾特沒坐多久就離開了,他拖遝著腳步陰沉著臉,和晚宴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時,周海華站起身來:“先生,剛才謝了。”他對身後的迪夫說。
迪夫並沒有特意注意他,他正喝著酒,被人打斷時甚至有些不快,但還是回答道:“別在意。”說完就朝騎士們喧鬧的地方走過去。
“真是冷淡。”周海華坐回來喃喃道。
“你是說迪夫團長?的確如此,不過他是我見過做事最有分寸的人。”弗朗茲解釋道:“真希望早點認識你,這樣你也好見識見識他的劍術。”
“他竟然是騎士團的團長嗎?”周海華驚訝道,因為依他所見,這人很少說話,什麽時候都是一個人,並不像是能夠發號施令的上位者。
“戴裡克的時候,迪夫團長的地位比現在還要高,大概是司令一類吧。後來他斷了一臂,就不再擔那麽多事了。”說話時,弗朗茲的目光十分清澈,周海華憑借他二十幾年的閱歷看得出來,那是充滿向往的眼神。
“你怎麽知道那麽久以前的事?那時候你應該還很小吧。”
“因為團長就住在我家隔壁。”弗朗茲得意道。
“什麽?這麽說,迪夫也是下城人?不不,我的意思是,這很不錯,說不定,你以後也有機會成為他那樣的人。”周海華拍了拍弗朗茲的後背,兩人於是開懷笑起來。
後來,騎士們鬧騰到了半夜。埃菲拉因為奔波勞碌,提前離開了,迪夫隨後也跟了過去。倒是薇薇安,她喝得爛醉,扯開礙事的長裙,一隻腳踩在桌子上,大聲唱起歌來。騎士們笑她唱得毫無美感,她自己又說像驢叫。周海華還跟著撿笑,直到後腦挨了弗朗茲一巴掌。
他們兩個直到最後才離開。夜色暗沉,弗朗茲始終覺得心裡悶得慌,坐在城堡外冰冷的台階上。
“嘿,弗朗茲!今後,你也要做迪夫那樣的騎士!我們今後要相互扶持,未來的日子還多著呢!這是老子的第二人生!”周海華喝得有些不大清醒,他踉踉蹌蹌在弗朗茲的身邊,看著零星的幾家燈火,信口開河亂說一氣。
弗朗茲仍然坐在那裡,他把頭擱在膝蓋上。
周海華似乎聽到了抽噎聲,他於是站住腳,仔細聽去。
“我,我不知道怎麽回復馬克的母親。我和馬克的約定,當年也是這樣……和現在一模一樣。”弗朗茲的聲音斷斷續續,在周海華心裡激起了一陣密密麻麻的刺痛。
周海華清醒了些,他在弗朗茲身邊坐下來。此時應當說些什麽呢?誰也不知道。
弗朗茲從宴席上帶了最後一杯酒,他把酒倒在手心裡,然後任憑它從指縫間流淌。月光下,紅酒散發著寶石一般肅穆的微光,它仿佛有著生命,流下台階,一級一級走下去,走向遠方……
弗朗茲的哽咽變成了肆無忌憚的痛哭,酒精讓他放下騎士的責任和尊嚴,回歸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放肆衝動,可理性又讓他保持最後的堅強,弗朗茲用那隻接過酒的手蓋在額頭上,遮住早已盛不住淚水的雙眼。
紅酒在這雪夜裡帶走了他指尖的溫度,於是冰冷地手指觸及臉頰的熱淚。過往的回憶在此刻洶湧而來,把他卷進悲傷的漩渦。
窒息般的痛苦和思念啊,這也許也是生命的價值所在。
“你知道嗎,
阿米爾,馬克的酒是我遞給他的,然而我卻沒有喝。我寧願是我喝了那杯酒,這樣至少不會有一個母親要承受死別的痛苦。”弗朗茲望著遠方的燈火說道。 兩人又坐了有一刻鍾之久,借著月色一前一後走下台階。他們朝下城的方向走去,其實這兩天,他們疲憊得很,尤其是周海華。但馬克的事就像一塊石頭壓在心裡,讓他跟上了弗朗茲的步伐。
凌晨,道路上半個人影都沒有。酒館的木牌被風吹得吱呀呀響個不停,平添了一股驚悚孤寂的氣氛。一路上,僅有月光為他們提供方向。可那月亮卻在雲海裡掙扎,剛一照亮翻滾的烏雲,旋即又被吞沒。
終於,前面的弗朗茲停了下來。
“到了嗎?”
“那是馬克的家,蕾娜塔夫人還沒睡下。”
果然,在一片黑暗中,一戶人家的油燈忽明忽暗閃爍著,就像天空中時隱時現的月光。
他們腳下還殘存著人們慶祝時流下的彩色紙條,還有一些被揉爛的花,偶爾有幾支完完整整落在牆角裡。
那戶人家顯得格外孤獨,在人們慶祝時彷徨不安,在人們安睡後忍受長夜的熬煎。
弗朗茲不敢猶豫,他朝那明滅的光亮走過去。門縫像是直直的長劍一樣立在那裡,這說明門閂還沒放下來。弗朗茲顫抖著手附上粗糙的木門,他的呼吸愈來愈沉重,本就可以輕松推開的木門,此時仿佛一塊扎根泥土之中的岩石。
他又伸出一隻手。
吱呀。
木門像是流浪詩人的琴弦一樣,發出一聲淒切的悲鳴。
一個女子松散著頭髮,伏在桌上。油燈映著地面上她顫抖得影子,配合三個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弗朗茲輕手輕腳關上門,他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但回過頭時雷娜塔夫人還是已經醒了過來,也許她也不曾睡過。
蕾娜塔夫人面容蒼白憔悴,但深陷的眼窩卻有著厚重的滄桑。她定是一個常常微笑的女子,因為臉上的皺紋雖交錯縱橫,但都流露著和藹寬厚的溫度。
“是你啊,弗朗茲。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對了,這位是。”聲音雖然有些蒼老,但她仍努力提高了一些聲調,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親切。
“您好,我叫阿米爾·利貝爾特,是……是弗朗茲的朋友,蕾娜塔夫人。”周海華趕緊介紹自己,他絕不想讓這個和善的女人多等候自己的回答,哪怕一秒。
蕾娜塔夫人露出了驚訝而喜悅的神情:“是嗎,弗朗茲,他是你的朋友。”
弗朗茲從進門起就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他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任何一處器官。他寧願蕾娜塔夫人可以鋪天蓋地打他一頓,或者痛痛快快罵他一通,因為他理應受到這樣的責備。
可蕾娜塔夫人仿佛知曉一切的神情,仍然在照顧著自己情緒的笑容,這更像是一種折磨,因為此時承受著痛苦的這一位偉大堅毅的母親,她甚至不願將這痛徹心扉的情感交給弗朗茲分擔半分。
弗朗茲張開嘴,他決心說些什麽,可剛一出聲,立即被拚命忍住而倒流回的淚水灌入嗓眼,傳出了難以遮掩的嗚咽聲。
淚水不會憑空消失, 正如此時的悲傷,只會壓抑在那裡,然後趁人無防備時奔湧而出。
蕾娜塔夫人微笑著端詳阿米爾,隨即轉過頭,看見那個還穿著鎧甲鼻子發紅的年輕人。她緩步走上前去,朝他伸出手。弗朗茲還是站在那裡,他的眼神中滿是痛苦、不安、愧疚和驚恐。蕾娜塔夫人於是墊了墊腳,她把弗朗茲的頭髮挽到他的耳後,這讓弗朗茲更看清了蕾娜塔夫人的臉龐。
她一定徹夜流過淚,因為她眼睛混濁布滿血絲,她那聲音也未必只是因為日日增長的年紀,也許是哭壞了嗓子。但面對弗朗茲,她堅強地微笑著。她像是一個戰士,與突如其來的痛苦搏鬥後遍體鱗傷,但為了保護這個年輕人,仍然無畏無懼。
“你不必承受太多的痛苦,我的孩子。”蕾娜塔說,“你不該像我的丈夫這一生那樣,沉醉在友人的死亡中無法自拔。”
“夫人……這也是因為我,因為我責怪叔叔,我知道父親的死是意外,但……”
“沒錯,是意外。你知道就好,我們都知道。”
蕾娜塔夫人注視著弗朗茲,弗朗茲不再抵抗,他大聲哭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仿佛忘記了呼吸,遠比在宮殿的台階上時哭得更加酣暢淋漓。而蕾娜塔自始至終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用這盞油燈徹夜守候等待著的就是眼前的年輕人,她的光亮雖微弱,但卻足以在黑夜中指明方向,直到清晨的陽光接管他未來的生活。
周海華下意識摸了一下眼角,原來這就是蕾娜塔夫人,他想。她一定是位魔女,她的微笑讓人流淚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