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一日,承乾殿內,一片淒風苦雨,內侍宮女皆慌忙亂做一團,進進出出,太醫們拿藥擎盒,穿梭期間。深夜裡,殿內外燈火通明。
大臣們都在偏殿外焦急的等候,燕王自西鄙田獵摔傷以來,臥床已有旬月不止,如今舊疾又複發,只有拖延時日。
第二日一早,宮中命人遣侍從一一傳令給都中留守大臣,不論何事都要到王宮入朝。
這日這龍城大門從大臣入宮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緊閉。天色異常陰沉,燕都罷市禁行,裡坊之間更是無故不得串門外出,燕街道上巡邏的衛隊比平日裡增加了一倍不止,城門緊閉,都中內外交通斷絕,一切文書信使均不得通行。宮禁內外如今盤查森嚴,后宮妃嬪和各王公兒孫一早已經在承乾殿內待召。
眾位大臣自卯初便在偏殿內等待,如今已過辰時,眾人皆饑腸轆轆,奈何殿門都有守衛把守,任何人不得外出。
眾人枯坐,百無聊賴,陽鶩和封弈攀談道:“國相大人,燕王看來熬不過今日了。”
封弈緩緩的歎了一口氣,“自有命數,五十有二春秋之際,尚在知天命之年,可惜可惜。”
悅綰眉頭緊縮,他本平西守將,那日得知燕王田獵西鄙之後,便隨行附駕,出事之後護送燕王回都便一直在都中留守,向眾人說道:“卻也怪之,吾曾聽人傳聞:我主田獵西鄙之時,將要渡河,卻見一父老,服朱衣,乘白馬,舉手麾燕王說道:‘此非獵所,王其還也。’後來就一閃而過,燕王沒放在心上,遂渡河,連日大獲。忽然見一隻白兔,策馬射之,馬倒被傷,方才向眾人說起這事。”
韓桓自言自語道:“白兔,白兔,趙王石虎也為乙卯之人,屬兔。”韓桓感歎,“豈非天意,臣夜觀天象,知石趙必滅,然燕王被其所傷,嗚呼哀哉,大事何為?”
從事中郎黃泓進言道:“所幸我燕國諸公子中驍勇善戰,善理政務之人多矣,可謂人才輩出,古未有也。臣觀之,燕國南下大業,當不會猝然而止。”
那黃泓平素乃清要之職,領史官,亦識史籍和天文,這一次也被叫去入宮待召。
聞聽此言,眾臣憂慮之心寬慰不少,皇甫真向他拱手道:“黃中郎,到底不在局中,旁觀者清。”
燕王寢殿內,帷幔遮蔽,隻平伯在室內侍奉。室外,世子正在操弄湯藥。
“咳咳,平伯。”燕王在榻上忽睜開眼睛,手顫巍巍的伸出來,平伯見狀忙上前握住。
燕王努力的擠出幾個字:“段先、段先出發了沒有?”
“出發了,前幾日就出發了,今日應該到徒河了。”
“好,好,讓霸兒速速成婚,為父也了卻牽掛。如今都中陡變,孤再也庇護不了他了。我死之後,讓他不必奔喪,待諸事皆了之後方可還都。另外拜托宋斌所做之事……咳咳。”
平伯一邊擦眼淚,一邊安慰燕王道:“是是,老奴已經安排好了,燕王放心。”
燕王仰天,呼出一句:“他不會怪為父絕情吧?”
“不會的,燕王為霸兒謀劃深遠,霸定能理解,段先也肯定從旁勸說。”
燕王緩緩的閉上眼睛,眼角一滴淚水劃過,平伯慌忙觸摸鼻息,還好,只是又昏睡過去。
少頃,世子入內。“父王,該進湯藥了。”慕容儁侍奉他床側。
燕王睜開眼睛,久久的看著世子。只見他這接連幾日衣不解帶夜不安寢,蓬頭垢面也蒼老了不少。
燕王無力的仰面長歎道:“儁兒,孤之前對你未有多稱讚之語,為父深以為憾,咳咳。”
儁兒素來冷峻,眉頭忽的一展,此時臉上也難得的露出哀傷之情,悲切道:“父王,為君王者當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聲,王心似海,兒臣深知。”
“立汝為世子之時,乃是燕國飄搖之際,為絕你叔叔慕容仁篡位之念。幸賴仰先祖之靈,平叛除亂,終於使我燕國復得昌明之象。儁兒你心素有幽怨,怨父對你多有敲打,怨這個世子之位是權宜之計,怨你母親為段部之女,也被父親多有申飭。咳咳。”
慕容儁聽罷,淚水止不住的流出來了,“父王,不要說了。父王,父王但保重身體,燕國大事還要仰賴父王。”
燕王長籲一口,“你靜水流深,定能禦下有方,孤生平隻一憾事,乃中原未平。”
燕王艱難的招手示意平伯,請眾臣入室內聽詔。
燕王喚道:“封相。”
“大王,大王,”國相封弈匍匐在地上,跪倒在燕王榻前,痛哭道:“大王,臣不能隨大王平天下啊。”
“王業未半而中道崩卒。”燕王吃力的握住封弈的手,再拉著世子慕容儁,讓他們二人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對世子說道:“今中原未平,方資賢傑以經世務,我燕國才不會重蹈覆轍。”
慕容儁鄭重的點點頭,“父王,兒臣明白。”
燕王看著封弈說道,“封相,你我君臣相交數十載,卿以舉族相托。卿不負我,我亦不負卿。孤今日以燕國相托,望封相能選賢任能,帶領群臣,輔佐儁兒,克成王業,以全吾志。”燕王又看向慕容儁,“向封相行禮。”
慕容儁莊重的向燕王行禮。
封弈含著淚說道:“燕王大恩,微臣沒齒不忘。”
封弈緩緩告退,退入眾臣之列。
“儁兒,今我燕國,人才濟濟,兵馬強盛,廓清四夷。如今石趙內亂在即,孤原以為寡人能承歷代先王之志,做這中原之主,看來孤是看不到了。如今燕國朝堂之上,賢臣武將各任其職,你要善用之。孤觀之:陽士秋士行高潔,忠乾貞固,可托大事,汝善待之”
“父王,兒臣記下了。”
“宗室之中,慕容恪智勇兼濟,才堪任重,汝其委之,以成吾志;慕容霸智勇雙全,善撫士卒,忠誠燕國,儁兒你且善待之。你們三人是孤最愛的兒子,亦是我燕國柱石。兄弟齊心,我燕國定能大出天下,莫要禍起蕭牆之內,陷我燕國萬劫不複之境地。”
“父王,兒臣答應你,答應你。”
“孤知道你素護評叔,其人雖忠勇,然其貪財之心甚深,你繼位後可大赦放還,其必感激於你。用其忠勇,棄其貪欲,切記切記。”燕王牢牢握著他的手,“這燕國,還是我們慕容家說了算。”
只聽見外面一陣“嗚嗚,呀呀”的哭聲。
世子忙問:“何人在此喧嘩?”
下邊內侍涅皓稟告道:“是世子之都中幼弟,如今都在這裡了。”
“快,讓他們進來。”燕王喘氣說道。
只見是慕容友、慕容厲、慕容桓、慕容龍、慕容宙等諸位燕國公子俱入內。
“父王,父王”。
“兒臣來晚了,未能進孝於膝下父王。”
“父王定能千秋無期。”
“我燕國當萬年。”
眾人看著病榻上的父王眼淚不住的流了下來。
燕王悵然道:“不要哭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世上哪有千秋無期之人。我慕容王族當慷慨激昂,莫做晉室小女子態。”
“是。”眾公子抹淚稱道。
“你們向世子行禮,自古君臣有別,世子慕容儁以後將不在是你們的兄長,而是你們的燕王,你們定要竭盡全力,輔佐他。”
只見最小的兒子慕容宙率先領頭,向世子行三跪九叩大禮,“臣慕容宙,拜見燕王。”
眾公子齊呼道:“臣等拜見燕王。”
“慕容宙,來,到為父這兒來”
“你怨恨為父嗎?不能再伴你左右。”
“父王,父王兒臣懂得,兒臣懂得,父王是為了天下黎民,心力交瘁,方至此。”
燕王嘴角露笑意,“幸得你有如此見地,為父安心了。”
說話間,段後、蘭妃、高妃引一眾妃嬪在室外跪安。眾妃啜泣不止。惟見段後、蘭妃、高妃等沉默不語,到底是自潛邸就跟隨燕王的,沉著有度。
燕王看著他們,眯著眼睛望著他們,笑言道:“多麽美好的年華啊,都隨孤流走了。這幾年燕國連年征戰,你們跟著孤,衣不重彩,履無二秀,飾無二色,頗為辛苦。怨恨孤嗎?”
一年輕的妃子說道:“大王乃蓋世英雄,跟著大王乃臣妾的福分。”另一人也說道:“若無燕王,幾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
見此情形一旁的蘭妃也忍不住含淚道:“天下幸有賴燕王,臣民乃安,四境方寧,臣妾能服侍大王,是我等幸事。”
眾妃哭道:“臣妾願隨大王。”
燕王喃喃說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魏武誠然是也。”向眾人叮囑道,“我死後汝等可釋回原籍,若居舊宮者可織布紡絲,權作女工,以求自給,切莫給國家平添用度。”
“是。”諸美人皆淚流泣不成聲。
燕王淡淡一笑:“好了,汝等且出去,孤不願臨終狼狽之態被汝等看見。段後、蘭妃、高妃留下。”
段後乃后宮之手,上前緊緊握住燕王的手,想要側耳傾聽。卻見燕王目光掃向榻邊眾人,目光停留在蘭妃、高妃身上。
段後明白了,看向身後二人,示意兩人過來,一同在跪燕王榻前。啜泣不已
燕王將他們的手落在一起,“汝等之三子,皆為我燕國後輩之人傑,望汝等能囑咐諸子,要以燕國為念,莫使仁、昭、翰之悲劇上演”。殷切的拉著段後的手說道:“善待諸子。”
段後含淚點頭。
蘭妃大哭:“大王,臣妾知曉,定要吾兒以燕國為念。”高妃也道:“必使恪兒做燕國忠臣。”
燕王撫摸著蘭妃的頭,“你給孤唱一首《阿乾歌吧》。”
“阿乾西,我心悲,阿乾欲歸馬不歸。為我謂馬何太苦?我阿乾為阿乾西。阿乾身苦寒,辭我土棘住白蘭。我見落日不見阿乾,嗟嗟!人生能有幾阿乾!”唱吧眾人哭泣。
此時世子已出寢殿,慕輿根見狀忙進言道:“自古王位更迭,甚為凶險,遠祖慕容涉歸崩,慕容耐篡位,慕容廆幸潛逃避禍,方能複位。先王慕容廆傳位給當今燕王,亦有慕容仁慕容昭之亂。今我主垂危, 臣擔心若山嶺崩,群臣不附,邊將不服,四夷紛擾,到那時形勢危矣。”
眾臣在殿內也焦躁不一,燕王病重,如今又是大爭之世。恪公子和霸公子俱在邊城,手握重兵,如芒在背。
慕與根又說道:“且叫二人回都奔喪,趁勢收攏兵權。”
“拜見父親”。
一聲稚語打破世子與慕輿根的言談,世子回望卻是嫡子慕容曄,另有一少年在旁邊一同站立。
“曄兒,你怎麽來了?”世子關切的說道,看向旁邊的少年,其人俊朗有英氣,頓生好感,向曄兒問道:“這位公子是?”
“啟稟父親,渡遼將軍慕容恪之子慕容楷前來拜見世子。”
那人莊重的向世子行禮道:“臣慕容恪之子慕容楷拜見世子。”
一時之間,世子和慕輿根皆驚。只見慕容楷不疾不徐的說道:“吾父聞都中有變,特遣兒來都中,向世子致意。如今天下大亂,遼東、扶余新平,兒臣父親恐鎮將輕出,邊境有變。忠孝自古難以兩全,忠以為國,孝以為家,為將者當盡忠國事以為孝。故而父親特遣兒慕容楷來都中,以全父親不能盡孝於膝下之憾事,請世子恕父親未能親臨都中致喪之罪。”
慕容曄也說道:“我燕國今日之勢,皆賴君臣上下齊心,將士用命。若有心懷叵測,裂土自立者,人人得而誅之。我燕國士人皆知父親有輔弼之功,深孚人望,當皆奉父親號令。”
世子感慨道:“曄兒志慮忠純,我未及也。”
突然之間平伯慌慌張張的出來,隻喊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