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薛瑞請了半天假,專門去旁聽葉茂勳審案。
審案前,推官衙門聚集了不少百姓。
永和糧鋪因低價售糧,東家吃了官司,糧鋪也關了門,百姓間接成了受害者,此案的最終結果,關系到他們的直接利益,所以自發前來的人特別多。
快要升堂時,薛瑞跟兩個舅舅到場,找了個最近的位置等待開始。
升堂後,衙役們高喊威武,葉茂勳落座,一拍驚堂木,讓衙役帶一乾人犯上堂。
片刻後,柳仁等人就被帶上堂。
柳仁看著衣衫有些凌亂,不過精神頭卻不錯,開上去沒有受什麽傷,那幾個老卒也安然無恙,這讓薛瑞和柳氏兄弟都松了口氣。
而後,王七虎等人也被帶上堂。
不過,他們這一群人就有些狼狽,身上各處都帶著傷,甚至有的人還需互相攙扶,神情也有些沮喪。
開始審案後,葉茂勳詢問了案情,讓雙方當場辯駁。
王七虎和柳仁各執一詞,雙方爭得臉紅脖子粗。
葉茂勳見此,製止兩人爭吵,問王七虎昨日在永和糧鋪購糧時,當時可有人證在場,王七虎回答說他的兄弟們可有作證。
王七虎的幾個兄弟也是本案嫌犯,證詞自然不能取信,相當於沒有人證,再問購糧的物證,王七虎也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葉茂勳又看向柳仁,問他可否提供證據,表明王七虎昨日清早並不是去購糧,而是去永和糧鋪生事。
昨天鬧出的動靜不小,當時購糧的有不少百姓看到,全都可以作為認證。
柳家昨天已經找了不少目擊者,可惜因王七虎凶名在外,百姓們怕被報復,所以都不願上堂作證,讓柳家人頗為失望。
好在,半夜時,有一人上門,表示明日願意出堂作證。
這人也是街面上廝混的青皮,名叫趙驊,他跟王七虎等人有很深的過節,雙方還乾過好幾架,因勢單力薄,趙驊吃過不小虧。
昨日,他恰巧目睹了永和糧鋪這一幕,聽說有機會整治王七虎等人,他就想借機報仇,於是才連夜上門聯系。
趙驊的供詞,和永和糧鋪掌櫃和夥計身上驗明的傷勢,一下就將王七虎等人推向了不利的深淵。
面對如山鐵證,再加上葉茂勳要動刑,還想狡辯的王七虎等人隻得承認了上門生事的犯罪事實。
聽他們認罪,旁聽的百姓不禁拍手叫好,大讚推官大人英明。
柳仁卻不滿足於此,表示王七虎等人上門滋擾,其背後必有指使之人,請葉推官明察。
葉茂勳詢問此事時,王七虎等人斷然否決,表示他們上門找麻煩,只因柳家糧鋪沒有交保護費,是以才給他們教訓,並無其他目的。
後面任憑葉推官怎麽詢問,王七虎就是不改口,而柳家這邊,也拿不出什麽實質證據,無奈之下,葉推官也只能當堂宣布結案。
柳仁等人無罪釋放,王七虎等人因滋擾地方、毆打他人等罪名,被判入獄服刑一月。
這個結果讓薛瑞十分奇怪,他實在沒想到事情進展竟然如此順利。
他們不知道的是,孫河並沒有請人給葉茂勳施壓,也沒有用銀子賄賂他,而是讓王七虎將這事獨自扛了下來。
這正是商人的精明之處,葉茂勳的風評比較正,要是賄賂或者施壓,無疑坐實了王七虎是受他指使,萬一葉茂勳剛正不阿,堅持秉公判案,就會把這事搞得更麻煩,很有可能會影響大局。
孫河讓王七虎將這事扛下來,這案子查到王七虎這也就到頭了,他就能從容選擇其他方式來讓柳家屈服。
將柳仁和六位老卒接回去,柳家特意給老卒們擺了接風宴,以示謝意。
宴席上,雙方確立了繼續合作的想法,一時間賓主盡歡。
……
孫河辦砸了事情,自然瞞不過王貴清等人的耳目。
在昨日,幾個大糧商就聽說了王七虎被推官廳帶走的事,心中頗為擔憂。
所以一大早,王貴清等人就陸續到了太白樓。
三人剛說了幾句話,就見許韋昌也沉著臉進來。
富態的何六斤笑道:“許老哥,昨日喜得貴子,今日怎的板著一張臉,莫非是怕我等要上門討你喜酒喝?”
許韋昌自顧自坐下,瞟了他一眼,冷聲道:“聽說你想娶我家三丫頭,這是不是真的?”
何六斤笑容頓時凝住,下意識看向王貴清二人。
昨日開許韋昌玩笑時,他確實說過這種話,不過他當時也是隨口一說,可誰知竟被許韋昌知道了,這讓他頗為尷尬。
同時,他心裡也生出了一絲警惕。
當時,這雅間中就他們四人,這種私密的閑話都能傳出去,既有可能是幾人中出了內鬼,或者被有心人偷聽到,告知了許韋昌。
不過,王貴清二人也是滿臉震驚,顯然也在猜測這些話是怎麽傳出去的。
一時間,堂中氣氛頗有些尷尬。
好半天,周奇才轉移話題,問道:“許老哥,昨日你家如夫人臨盆,究竟得了個公子還是小姐,我等還準備上門道賀呢。”
許韋昌其實並不在意這個,不過還是裝作氣憤道:“別提了,又生了個不帶把的,我老許家也不知道造了什麽孽,連個繼承香火的男丁都沒有,實在可氣!”
幾人聽他又得了個閨女,心中雖然好笑,卻不敢再表露出來,紛紛安慰,說下次生的肯定是男丁。
許韋昌不欲多說,環視一圈,問道:“孫河去哪了,怎麽還沒過來?”
“這我們也不知道,興許還在處理那一攤子爛事吧。”王貴清嗤笑道。
“不是我說老孫,他看人的本事是真的差,那王七虎欺負欺負小攤小販還行,真遇到強勢一點的,他根本就擺不平,虧老孫還拿錢養著那群廢物,真是銀子多了沒處使了。”周奇也奚落道。
“呵呵,我估計啊,老孫現在正……”
何六斤正要開口,雅間的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
幾人轉頭一看,正是孫河,這家夥滿臉鐵青,目光不悅的朝幾人看來,顯然是聽到了他們的議論。
許韋昌看了他一眼,道:“關上門,說說情況如何了。”
會首發話,孫河還是要給點面子,轉身關上房門,找了個地方坐下,風輕雲淡道:“已經辦妥了。”
“哦?”
許韋昌看向他,好奇道:“我聽說你找的人都被關進大牢了,你是怎麽辦妥的?”
孫河故作不屑道:“我昨天只是試試王七虎的斤兩,事實證明他們果然不堪大用,不過我昨日已經另想了辦法,相信馬上就可以見到成效。”
眾人好奇心被勾了起來,王貴清假裝不悅道:“老孫,你就直說吧,還賣什麽關子,說出來讓我等幫你參考一下,免得又出什麽紕漏。”
見許韋昌也緩緩點頭,孫河略有些得意道:“永和糧鋪是在東長安街,屬於東城兵馬司的管轄范圍,恰巧,我那堂妹夫便是東城兵馬司指揮,昨日我上門去見了堂妹夫,讓他幫著照看一下永和糧鋪,有他幫忙,永和糧鋪別說售糧了,就連開張都不一定能行!”
名為照看,實際上就是刁難,眾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還有這層關系?”
幾個糧商對此頗為驚訝。
明初,京城設立五城兵馬司,即東、南、西、北、中城兵馬指揮司。
起初,五城兵馬司隻負責京城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在此後,又負責管理市司秩序,每三日一次校勘街市斛鬥、秤尺,並稽考牙儈姓名,時其物價。
可以說,五城兵馬司部分職司跟現今的工商局差不多,對城中商業有著直接的管轄權。
東城兵馬司指揮品級不高,只是個正六品的官職,但在城東卻舉足輕重。
因為城東商業發達,尤其是通州地處京城東南,京杭大運河運送的物資到張家灣後,就會走陸路由朝陽門進城,送至城東的各大官倉。
為了便利,許多商人也在城東置宅,開設店面,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京城商業最為繁華的地方。
孫河堂妹夫做的這個東城兵馬司指揮,是個實打實的肥缺,他有這層關系,收拾一個小小的糧鋪,能有好幾種辦法。
許韋昌聞言,點頭道:“這樣便好,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已經落了下乘,用正大光明的手段,才能‘服眾’。”
孫河笑道:“許老哥放心,有我老孫盯著,絕不會讓永和糧鋪壞了咱們好事。”
王貴清等人也放心下來,想著能跟孫河堂妹夫攀上關系,又對孫河誇口稱讚起來,態度轉變之快,讓人驚歎。
……
從柳家離開,薛瑞就回了欽天監。
今日他隻告假半天,下午還得回去當值,檔房那裡不去盯著,他也不放心。
在到欽天監附近,薛瑞乘坐的馬車就停了下來。
車夫在外提醒道:“少爺,各衙門出來了好多官員,咱們走不了了。”
按照規矩,若是遇到官員車轎,低級的官員和百姓都要避讓。
現在薛瑞還是個白身,在街上遇到朝廷官員,他乘坐的馬車不能再走,必須等官員走後,才能繼續前行。
不過,讓薛瑞好奇的是,現在還是上值時間,各大衙門跑出許些官員,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掀開車簾,薛瑞跳下去,打眼一看,這條街兩邊的衙門確實有很多官員匆匆走出,其中不乏三四品的高官。
正驚訝著,就見禮部走出來一個身穿緋色官服,須發皆白的老者。
這老者薛瑞還認識,正是當日歲考試親自到檔房監考的胡瀅。
看得出來,胡瀅十分著急,出門時甩開身後幾個官員的攙扶,提起官服下擺,腳步匆忙朝外走來。
“跑這麽快?”
看到連七十多歲的胡瀅都小跑起來,薛瑞心裡猛的一沉,這京城肯定是出了什麽大事,要不然官員們不會如此惶急。
躬身讓到一邊,薛瑞正想著趕緊回去打聽消息,就見路過的胡瀅又轉了回來,盯著他道:“小子,借你馬車一用!”
說完,胡瀅也不等薛瑞答話,就手腳並用爬上馬車,對馬夫道:“快快快,送老夫去東安門!”
薛家的馬夫直接愣住了,這四十年裡,他不知道迎送過多少人,可這種正二品的大員搶著坐他的車,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東安門是入宮的必經之路,胡瀅急著過去,自然是要入宮議事。
薛瑞反應過來,直接跳上車轅,對馬夫道:“去東安門!”
得到少爺吩咐,馬夫不再猶豫,打馬朝東安門快速行去。
禮部的幾個官員見狀,隻好跟著車後面一路小跑。
上了路,薛瑞掀起車簾,探頭對胡瀅道:“大宗伯,不知您還記不記得學生?”
胡瀅正凝神思考什麽,被他這麽一打斷,沒好氣道:“薛小子,要是不認是你,老夫豈能用你家車?”
“那學生真是榮幸。”
薛瑞不禁有些欣慰,如今六部九卿,相熟的已經有兩個尚書,一個左都禦史,相當於結識了三分之一,這人際關系堪比一些當了幾十年官的人。
胡瀅見他還在笑,不悅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要出大事了!”
“啊?”
自土木堡之變以後,薛瑞不知聽多少人說過這句話,早已見怪不怪,但此時由胡瀅說出來,他立馬意識到可能和戰事有關。
果不其然,只聽胡瀅沉聲道:“紫荊關失守,瓦剌大軍已經長驅直入,正向京城而來!”
“還是失守了?”
薛瑞神色一怔,他先前勸說於謙,給紫荊關多增派了三千人,相當於增加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本以為有了這個變化, 紫荊關守住的可能性就高了許多。
誰知,歷史並沒有改變,紫荊關再次失守!
胡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莫非對這個結果已經有所預料?”
“那倒沒有。”
薛瑞苦笑道:“先前在兵部時,聽說於部堂給紫荊關補充了兵力,學生還以為能守住,誰知竟然還是失守了,這紫荊關一丟,京師便無險可守了,唉。”
京師的地理形勢很特別,史書上有載:燕地方千裡,帶甲數十萬,此天府之國也……居庸障其背,河濟襟其前,山海扼其左,紫荊控其右。
由此可以看出,這幾個地方對京師的安危多麽的重要。
如今紫荊關失守,京師將暴露在瓦剌大軍的鐵蹄之下,京畿之地,將無可避免的找到瓦剌人荼毒,可以說大明完全落到了被動的一方。